北朝帝业 第465节(2 / 2)
李礼成便也不再浪费时间攀关系,直接将他所拥有的书单以及今日携来的书籍统统摆列开来。众人一边传看着书单,一边围览着那些书籍,各自都充满了惊奇和求知欲。
东魏时期,在侯景叛乱以前,与南梁邦交还算比较和气,彼此间也不乏文化上的交流。但是双方在文化上各有偏重,也都各有不肯流传出去的经书义理。
如今李礼成带来河北的,都是在平定江陵之后,从江陵藏书当中挑选出来的有代表性的精华文卷,往往都是这些河北世族闻其名而未睹其文,没想到此时竟能从李礼成这个小小书商这里得睹全卷,心中自是惊喜不已。
在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单纯的对知识的好奇与渴望,有的人则有着更多的想法。
诸如王松年,仍然对于《魏书》述史不直而耿耿于怀,此际便想借着李礼成能够提供的史料来邀请一些志同道合之人,在《魏书》之外私修一部辨疑,以免千百年后《魏书》成为孤史,更加的辩无可辩。
这一提议自然获得了在场一些人的认同附和,虽然在严酷的刑罚之下,他们已经难以再通过正常渠道表达对《魏书》的质疑和否定,但也不甘心就此承认魏收所撰写的史书就是事实和真理,起码也要留下一些纸面上的证据以供后来人引据翻案。
李礼成听着这几人的议论,心中对于北齐这方面的人事认识也在加深。起码在文史方面,如今的北齐也是人心不齐,一派自然是以魏收为代表的正当势的史官一派,另一派或许也不可称为一派,主要就是王松年等谤史以及一些不甚得志的时流。
如果说王松年等人意图还算比较纯粹的话,那还有人的意图要更加的复杂。
像是此间园业的主人王晞,他就将李礼成唤之席前来笑语说道:“李君不远千里、冒着风险将众多经史典籍输入我国,无论本意是何,这一份情操都着实可贵。这些典籍俱是前贤哲言,当市典卖以沽钱帛不免有辱斯文,若能流播于世、教化万众,所功也绝非钱帛俗物能够衡量。我今供事常山王府,大王雅重学术且对李君这等情操高雅之士多有垂青,未知李君是否愿意入府为大王效力?”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自是一愣,旋即脑海中思绪便快速流转起来。
北齐常山王高演,便是齐主高洋的嫡亲兄弟,如今在北齐朝廷之中担任尚书令。而眼前这个王晞,李礼成之前听这些人议论已知其人正担任常山王友,也是常山王高演的心腹幕僚,大概就类同于之前的齐主高洋与其心腹杨愔这样的关系。
李礼成当然也是希望向北齐的上层人事进行渗透,但却没想到王晞这个常山王心腹直接向自己发出招揽,要将他引入常山王府任职。
他虽然也自觉得自己风度翩翩、仪态不俗,但是较之太原王那种令人一见惊艳的风采还是有一点距离的。这王晞初见第一面便要招揽他,估计应该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除此之外,他最有价值的便是能够提供这些书了。
脑海中思忖一番之后,他便连忙做出手足无措的惊喜之色,搓着手垂首说道:“小民、小民不过一些卑贱商贾,何幸之有,竟、竟得君侯如此雅重,竟能得侍名王?”
王晞见他如此激动,便又笑语说道:“但有才具可用,大王又何吝一职?山南李王克定江陵未久,纵然江陵经籍有所流出,必然也不会泛滥于世。李君竟然能够搜聚这么多经籍输送北上,想必在山南也是颇有人脉。无论你在外是何品色,入我国中有何图谋,只要能继续将江陵典籍输入进来,我自在大王面前为你请职。”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便也笑了起来,只是没有了之前那种稍显做作的激动之态,多了几分会心和从容。
他指着一旁仍在被众人传阅的书卷,对王晞笑语道:“此诸经卷,识者知其至宝,不识者目之废纸而已。我不忍经书蒙尘于关西,所以负笈北上,投于识者。只是不知在君侯眼中,这些经籍又价值几许?”
王晞瞧着李礼成的神态和气质都发生了一些变化,眸中也是闪过一丝异色,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李君自度你之一身能当几分富贵?”
两人之间这略含机锋的对话,很快也引起了在席其他人的注意,纷纷将视线转望过来。
引荐李礼成入此的王松年也正饶有兴致的望着李礼成如何应对王晞的审视,时下能够运输这么多书籍长途奔波的绝不是什么普通人,尤其是他们这些家有学术、深知这些书籍价值之人,更加能够意识到李礼成的不简单。
时下三国鼎立,诸国之间人员的流动也算是寻常。他们这些人又不涉什么朝情机要,所以在日常生活中的人际交往倒也不必警惕心重的抵触与一切陌生人事产生交集。
这李礼成掌握有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交往一番自然是没有什么,如若对方真的暴露出什么不轨的意图和危险的气息,再作处置也未迟。
王松年将李礼成引见给这些亲友,除了分享知识之外,也是希望众眼审视一下这个人有什么不妥,该不该继续交往下去。
但他却不知道,李礼成无论身份来历还是目的都超出了他的想象,沾上了可就不是能够轻易甩脱的,也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
第0883章 李王求才
看着众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李礼成脑海中也在思忖行前太原王针对他们此行目的所做出的指示,第一在于渗透,第二在于招诱。
渗透的核心并不是人员的渗透,要布置间谍眼线在敌境之内完成什么高难度的操作,而是要将各种经义理论、史料文籍在河北进行传播。
河北不同于文化荒漠一般的关西,本身自有其学术传承和体系,对于经义的研究和解读有别于南朝文化。将南方的文化精华在北方进行传播,而是要丰富理论体系,制造一定的思想冲突。
河北的文化学术也并非铁板一块,诸家学术思辨和分歧早在北魏时期便已经存在。到了东魏北齐年间,这种分歧便更加明显的体现在势位的得失方面,针对魏收《魏书》的攻击便是具体的表现。
魏收这个人可以说是高氏父子发掘并提拔起来,用以撼动关东传统以崔卢为中心的世族话语权的人物。其人在编修《魏书》的过程中,像是清河崔氏崔棱前与魏收不和、后又阿谀其人,范阳卢氏更是直接谤史而遭严惩,崔卢所享有的超然地位和话语权严重遭到了魏收的挑衅。
魏收之所以能够承担这样的使命,关键在于其人本身就是河北文化体系中的佼佼者,学术上属于最顶尖的水平,其次才是其人性格殊少强直而精于巧媚。
所以想要在河北原本的学术环境中摧毁魏收这一类得势文人的权威性,无疑是事倍功半的,因为魏收等人就是在这一片土壤中涌现出来的杰出人物,在有了官方的强势加持之下则就更加的难以撼动其权威性。
想要打倒这些旧权威,就只能去寻求更多更新的弹药,拿出另一套标准来。
就比如眼下的魏收已经是北齐当之无愧的文坛宗主,但他曾经把自己的文集送给南梁使者徐陵,希望徐陵带回南朝传播,结果徐陵渡江之际直接将魏收的文集丢进江中,并称“吾为魏公藏拙”,可见有多瞧不上魏收的文辞。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重点并不在于他念的经有多高明,而在于他带来了一套新的理论学说和标准,给一些在原本的环境中不能突破旧权威封锁又渴望上升的人以新的机会,让他们得以凭此标新立异、挑战旧的秩序和权威,从而实现弯道超车,同时也能让一些遭到排挤和抛弃的老东西焕发出新的活力、展现出新的战斗力。
之前东魏和南梁也有过学术交流活动,但大家基本上还是秉持比较团结的态度,虽然你也有道理,但并不足以扰乱我的体系。
可是现在围绕《魏书》所进行的纷争已经矛盾激化到闹出人命了,超出了学术辩论的范畴,在魏收背后有着朝廷所提供的强大武力支持的情况下,他的这些反对者们吸收一些新的理论、提出一些新的观点也是无可厚非。
从王松年父子以及此间主人王晞对自己所展现出来的态度,李礼成明显可以感觉到如今这些河北世族们的心思的确是正如太原王所揣摩的那般,为了否定魏收,他们急迫的想要吸收更多外来的学术理论,为此甚至不惜否定掉之前河北学界的一些传统和共识。
正是因为河北有这样一个人情风貌,所以才给南朝学术理论涌入河北提供了一个契机和空间,让这些人可以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去抨击、否定魏收这些官方所支持的学术代表。
当渗透达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就会进入招诱的阶段。凡所纷争辩论,总会有人得意有人失意,失意之人所遭受的并不只是不被认同、有的时候甚至就连人身安全都要遭受威胁,既然道不同不相与谋,那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诚然,北齐是要远比其他两国更加繁荣、更加富足,但这繁荣富足却并非面向所有人都公平给予,晋阳勋贵们和其麾下的鲜卑军士群体要将大部分的利益都攫取入怀,剩下的分量本来就非常少,而且还分配的极不公道。如果能够有得选,自然有人乐意去尝试新的选择。
听到王晞反问自己胃口有多大,李礼成便又笑语说道:“君侯既言常山王礼贤下士,那自然是得道多助。小民不过闾里下才,恐怕难充王府卿席,但君侯奉道侍王,料也必能心想事成!”
他此番亲身来到邺城,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当然也不会长久停留下去,更加不会费心向这常山王府进行钻营,所以便索性直接谢绝了王晞的招揽。
王晞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变,两眼直视着李礼成,口中则沉声道:“足下究竟何人?入我国都、入我院舍究竟有何图谋!”
刚才的他自然是信心十足,认为能够完全拿捏得住李礼成,所以姿态很是从容淡定,可当听到李礼成完全不将他抛出的饵放在眼中,顿时就心生警惕起来。
“书于智者,千金不易,书于愚者,弃若敝屣。书是如此,我亦是如此。诸位若肯倾心与谈,我便是良朋益友。诸位若寻常以待,则我不过只是一介市井商贾罢了。”
李礼成也不是不分场合的故弄玄虚,来到此间他已经看到这些宾客并没有携带什么刀剑器械入席,即便是呼喊示警外院的家奴入内,也是需要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