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495节(2 / 2)
“主上、故大冢宰襟量雄阔,能容诸类,既能包容卑职这等忠义有失的丑类,更能遗命托付于大王这等人间英流以家国大事。可憾世上终究汲汲私利者太多,不能深刻领会这一份道义相托的深情。”
李穆又垂首说道,他抬眼看看李泰的神情,接着便又欠身继续说道:“然则大王刚健英勇,虽然事情有所波折,但终究还是回归正道。故大冢宰英灵未远,若见大王入朝定势,想必也会欣慰非常。”
李泰听到这话后,嘴角便微微一笑,抬手示意李穆先入席坐定,而自己也转回自己席位上并又笑语道:“此番归朝,不唯受故大冢宰所启,亦可大言众望所归。何以获此众望?在今国中唯我可以慑定宵小、褒扬有功,平息众怨、消解戾气,整聚涣散之人心,重塑朝廷之纲纪。当然,这也少不了武安公等忠勇之士的效力相助!”
李穆闻言后忙不迭又翻身而起,叩拜于堂中并大声说道:“大王持命、众望所归,臣幸预拣选、必效犬马之劳!”
“可惜可惜,阳平公事到临头时,终究有欠明智,纵容溺爱少徒,有悖大义、自弃于众。”
李泰摆手示意李穆免礼,旋即便又叹息说道,对于李远做出这样的选择,的确是让他有些遗憾。
这一份遗憾倒不只是针对李远一身,而是整个高平李氏可用不可用,已经在他心内打上了一个问号。
宇文觉等人一通折腾,使得中外府权威荡然无存,倒也有利于李泰塑造新的霸府权威。无论是李远、还是李穆,在他如今大势入朝的情况下,其实都不必过分在意。但高平李氏在原州深厚的乡土势力,以及李贤这个李氏大家长的态度,却让李泰不得不上心。
高平李氏在西魏北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可以称得上是关西第一武宗家族。李贤、李远和李穆三兄弟各有任掌,可以说是时下大族以武兴家的典范,在势位和影响力上,甚至就连有韦孝宽坐镇的京兆韦氏都难以匹敌。
高平李氏之所以能够享此殊荣,除了他们兄弟族人们本身的勇力才能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原州重要的地理位置、以及李氏在原州出众的乡土势力,使得他们整个家族在西北边防上拥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李远之子李植可以说是自李泰之后霸府最受赏识的少辈,而且李植在霸府所享有的权力还要超过了当年的李泰。
毕竟李泰真正做大还是跳出霸府的限制以后,如果一直呆在霸府中,哪怕如今的他都比不上李植所拥有的权势,毕竟在外没有足够的强援呼应,这一点就直接锁死了他在霸府的成长上限。
在对李远的选择表示遗憾之后,李泰又望着李穆沉声说道:“我听说阳平公在奔逃之前,曾入长安来游说武安公,不知他以何计策来说?”
李穆听到这个问题后,脸色顿时变得肃然有加,不敢有所隐瞒,当即便将李远之前所说的割据原州并谋求突厥为援等诸事全都讲述一番。
李泰在听完李穆的交代后,也不由得眉梢暗跳,有些震惊于李远父子的这些想法。
割据原州之类的谋算,虽然看起来似乎可执行性不低,但真正要做的话,难度还是不小,尤其李远父子出逃时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挟持皇帝或者宇文家直系成员。乡土中有势力、有影响力是一方面,但想要拉着大家一起造反作乱,那难度还是不小的,也要看看外部环境允不允许。
李泰能在山南搞起新和联胜,那是天时地利人和等方方面面的因素配合,充分利用了侯景之乱给南朝社会带来的冲击和动荡。李远父子想要在原州割据一方,那除非得是北齐举国来战、搞得李泰完全抽不出手去收拾他们。否则单凭原州当地那些豪强们,可能就得撸袖子收拾他们。
但是这个联合突厥的想法,就有点意思,甚至都有点超出了李泰的认知盲区。
之前的他任职东南,与中外府之间的联络也日渐疏远,对于中外府和突厥的互动既没有刻意了解、也没有渠道了解,所以对于彼此之间的互动是个什么情况并没有一个清晰精准的认识。
之前于谨还奏报李植兄弟俩逃离中外府时,都还掳走了一批人事,只是因为李植长时间把持中外府事务,也没有将这些人事留存别册,因此这些人事具体牵涉哪一方面并不清楚。如今看来,应该是跟与突厥的联系有关。
原州便是后世的宁夏固原,其与关中联系的萧关道便是关中西北的重要通道。后世唐朝初期,突厥颉利可汗在大唐玄武门事变之后不久趁关中虚弱而发兵南下,与唐太宗订立了渭水之盟。当时突厥大军南下所走的,便是自原州南来的萧关道,兵出萧关之后沿泾水一路向下,只需几日便可兵临长安!
李远父子固然难以在原州建立什么割据政权,可如果他们为了自保而当真丧心病狂的招引突厥人南来的话,无疑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危险。
李穆见李泰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心情也变得越发忐忑,连忙又恭声说道:“户中孽子擅权作乱,本就铸成大错,勾结外寇而祸我家国,更是泯灭人性之想。臣前已经传书向家兄告事示警,一待诸家国罪人逃返乡里便即刻抓捕惩治!”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又微笑着对李穆稍作夸奖勉励,但这么重要的一个变数隐患,他当然也不可能寄望于高平李氏本身态度和做法,还是要尽快做出相应的战备准备,一旦突厥当真南寇,也必须要拥有足够的反击之力。
所以在接见过李穆之后,李泰随即便又召见了田弘等出身原州的将领,将原州当地的势力情况认真了解一番。并且又向襄阳方面加送一封信件,着令下一批奔赴关中的将士中将史静这个原州人士也给加上。
第0949章 新授唐公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诸方人员陆续入京。而李泰作为新的霸府首领,对于这些入京人员也都多有接见并作安抚。
之前在宇文泰治下的西魏,州郡官员多以关西当地豪强担任,当牧本州本郡也成了这些豪强军头们的待遇标配。而想要获得这样的政治待遇,这些豪强便需要组织当地乡团武装以效忠霸府,彼此达成一种互惠互利的状态。
当然,在一些军事性质和边防意义比较大的地方,仍然是需要由霸府直接委派官员,通常都是由战功赫赫的军头大将和资历深厚的霸府心腹担任。
比如连接着陇右的陇州,担任陇州刺史的便是出身北镇的赫连达。而在毗邻汉中的南岐州担任刺史的,则就是跟宇文家有亲戚关系的阎庆。
随着国中局势和权力结构发生改变,这些人对此所做出的反应也都不尽相同。李泰连日接见入京人员,也总结出一个规律,那就是基本上关西当地豪强担任地方守牧的,在收到朝廷的召令之后都是第一时间奔赴长安。
至于其他霸府出身、尤其是一些北镇将领,则就往往意存观望,并没有第一时间奔赴长安,而是派遣各自府员长吏前来长安,尽管也表达了对朝廷的恭敬态度,但却都还有一定的保留。
近日一直协助李泰处理相关人事的崔谦也忍不住叹息道:“旧者镇人西迁、客居关西,因有故大冢宰等一时人杰相为疏导人情,遂生安居之想。而今旧治不复,大王虽也功勋卓著、誉满朝野,但这些镇人也都不免担心不复体恤、各自生疑。”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点点头,开口说道:“正光以来,世人言及天下大势,多言镇人刁悍难驯、势大猖獗,其实不然。此诸类虽然因乱而起、桀骜一时,但也不过只是风口狂沙、风息自止,不容于土、则碾为尘。东之贺六浑、西之大冢宰,虽然所事不同,但对镇人的包庇选拔也都自有其功。”
在一个具体的历史场景下,北镇武人们可以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时代主角,以高欢为首和以宇文泰为首的北镇武人贡献了后三国非常精彩的一段互相对峙攻伐的故事。
但是在整个漫长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北镇武人们则就处于一种比较劣势的地位,在文化和历史的融合与进步当中,属于被同化、被消灭的一个群体。
西魏北周由于镇兵基数和势力比较弱小,再加上宇文泰强力且有效的引导,这种同化进程比较顺利,以府兵制为代表的军政策略使得相关的内部矛盾不成问题。
至于北齐方面,这进程就困难得多。因为以晋阳为中心的鲜卑武装集团本身落后、保守与暴力,他们本身既没有同化和包容其他政治势力和文化传统的能力,又拒绝被同化与消除其过于浓烈的特征,矛盾的爆发点就在于乾明之变。
乾明之变也可以看作是北齐内部系统性崩溃的开始,虽然更加暴力、更加强大的晋阳勋贵取得了胜利。但后续的发展就说明了给你机会你不中用,晋阳勋贵通过暴力政变所取得的成功、并没有一个成熟的政治纲领和手段去加以巩固,到最后被恩幸所攫取,那也是死有余辜。
宇文泰去统合笼络这些镇人,有其天然的身份优势,正如李泰在关东世族之间混起来也是如鱼得水。这种由相似出身所带来的认同感,越是在动荡的政治环境中,越是能够帮助人建立起信任和联系。
如今关中霸权面临着一个新老交替的问题,李泰对这些镇人们会不会再沿袭之前宇文泰的态度和做法,自然就成了这些镇人们所关心的问题。
其实李泰身上的镇人属性也很强,他和许多镇人都有着密切的往来和联系,甚至就连妻子都出身镇人家庭。但是相对于之前的宇文泰,还是显得不那么根正苗红。如果独孤信仍然在的话,那么对于李泰在镇人群体中的号召力提升会很大。
但凡事有利则就有弊,有的时候看似提供便利的一个选择,可能会埋下一个更为深远且麻烦的隐患。
这些镇人没有太高明的政治手段,遇到纠纷矛盾有时候也欠缺一个迂回解决、求同存异的技巧,不服就干对他们而言算是一个比较常态的方法。
如果独孤信或者说其他强力的政治人物给他们在这一轮局势变化的风潮中提供一个避风港,那么在可见的未来之内可能还会爆发更加猛烈的内耗,逼得李泰搞一个二宫之争也未可知。
变革必然会带来不适,有时候甚至还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在这个过程中必然就会有的升起,有的坠落。李泰的优势在于,如今的他享有着绝对的主动权,能够决定包容什么、摒弃什么。对于这些外任州郡长官们的观望,他也并没有过分在意并急切的去做迎合改变。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不重视,一些重要的地区,诸如陇右、河东等地,就是必须要尽快稳定下来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