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655节(2 / 2)

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转又继续沉声说道:“孤之身世如何,诸位想必应知。旧魏太和年间,孝文班定姓族、钦定郡姓,孤曾祖文穆公亦与其事,规划风俗,一至于今。刑人所言河阴之祸,此事元恶尔朱荣受刑伏诛,吾父由中亦有贡献……”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后,脸色也都微微一变。虽然大家都是仗着父祖余荫混日子的世族后代,但也不得不说李礼成在这当中也是属于最为顶尖翘楚之类,单其所言两事,便超过了他们在朝这些人的先人良多。

太和年间班定郡姓等级,建立一个士族等级次序,李礼成的曾祖李冲在其中便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当世一些士族名门如今所能享有的代代相传的声望资源,都还是得益于李冲的抬举,这一点大家实在是抬不了杠。

河阴之变后尔朱荣成为北魏霸府权臣,之后不久又平定了河北的六镇叛乱,声望如日中天,众多世族人家尽管与之有着血海深仇,但也都拿尔朱荣无可奈何。李礼成的父亲李彧却积极联络游侠义士,最终辅佐孝庄帝一举反杀尔朱荣,为死在河阴之变的众多世族人家报了血仇。

可以说只要摆出这两个事迹,李礼成在世族当中那就是妥妥的政治正确,谁也不好意思跟他瞪眼争执,大多不愿与之交恶。

“先人故事,不复赘言。生人终究需要立足当下,各自有所建树,才能不负祖宗、不负此身!”

讲到这里,李礼成又沉声说道:“前者身世飘零、流落关西,不能自立之年,举目尽是陌生人事。幸在数年之后,得遇当今至尊于关西,自此之后,为人处事才有所依托、相为呼应,于世道之内扶摇直上,时至今日,功名垂于宇宙、仁义播于天下,孤虽不才,亦附骥尾而蹈舞腾空。”

众人听到这里,既有几分入神,又有几分疑惑,对于当今至尊带挈族人大势崛起的事迹心怀景仰好奇,又不明白李礼成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难道只是单纯的为了炫耀?

“今日所言,俱有感而生。诸位若有疑惑,不妨先答我一言,尔等名门翘楚、标立如林,逢危遇难,更应不失应对之计,谋身立功亦应大道畅行、不遭阻滞,但今东西合一、两相比较,何以君等功绩竟然不如流落关西之两名亲故中男?”

李礼成之前还在语带怀缅的讲述故事,可是很快便话音一转,豪迈之态毕露,毫不客气的质问这些关东世族们为何竟然如此的碌碌无为?

他早年便有胆量深入敌巢,而今重归故地,却是作为胜利者和征服者返回,自然更加的心境豪迈。那李宗侃临死前攀引河阴之祸,他并没有直接加以反驳,而是提出了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你们这些家伙是习惯抱团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竟然还不如我和当今至尊在关西闹出的功业动静大?

这个问题可谓是嘲讽度拉满,也让在朝许多人眉头紧皱、面露激愤之色,然而刚才人头滚滚的血腥画面仍在脑海中鲜活得很、尚未褪色,他们一时间也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今日赵郡李氏之群徒伏诛,诚然是令人震惊、直叹过甚,然若知其所犯罪过,天下但凡稍明事理敢言其无辜?前河阴群族受难,岂与今日赵郡李氏罪过相同?事本不类,竟作危言牵扯以恫吓群众,仅此一言,那李宗侃便其心可诛!”

李礼成这会儿彻底的拉下脸来,怒声说道:“赵郡李氏于贼齐贵为戚族,独荣当时,唯沾沾自喜,未闻有泽及群族之惠行。吾辈岂贪其荣宠?无非恨其短视!若使当年能引群族为援,何至于为晋阳武夫轻易颠覆天保时政?李祖勋当年于晋阳为高氏狂徒杖杀之际,其族可曾有叹河阴之祸复临?

而今我王师入此多时、屡宣仁令,此诸类置若罔闻、仍然顽据乡里、不肯来就,其意何为?定州诸贼已将一族丑态尽露,循亲戚之旧、恋贼齐宠佞,沽情换命,丑态十足!至尊前已有言,关东多我故旧,实在不忍加害,所恨者赵郡李氏此行阻塞关东贤士来附之途,此罪百死莫赎!

即便如此,当时仍然只诛首恶、禁锢一户,余者未加牵连。不意赵郡李氏以此为耻,恶念滋生,趁此番贼寇流窜之际,仍欲因之就乡、相谋大恶,幸在恶行未大即遭扑灭。若是河北祸乱复生,尔等群众还能悠然登楼观刑?凡与有旧者,必将俱遭牵连,相赴断首河岸!”

李礼成这一番话说的声色俱厉,众人听得也是冷汗淋漓。或者这一番挑拨离间的话术并不巧妙,但是搭配着绝对的实力,那就有着强大的威慑力。

“请、请问大王,赵郡李氏一族罪迹,是否止于当下,不再继续深究?”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起身开口说道,但又担心此举或是显得有些心虚,便连忙又补充道:“赵郡李氏早年恃其乃贼齐戚族,多有强迫时流附就其族的恶行,时至今日,已经莫辩真假。若此亦为罪,恐怕、恐怕世道之内会有许多时流人家不复清白啊!”

物伤其类诚然可虑,赵郡李氏一族遭难难免会让河北其他名族都心生忧恐、人人自危,但有的时候压力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人的共情力就会转变为分别心,会自己在内心里与赵郡李氏进行切割、找到彼此的不同和仇隙从而加以疏远。

至于凡事都无限共情、不断的给自己心里增加压力,那是一种很少数人才会有的病态,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李宗侃临死前那番话固然让人心生联想,可是在听完李礼成这一番话,这些邺城时流们心中也都是大有感触,不再将此事视为如何的残忍暴虐,而是觉得赵郡李氏取死有道。眼下他们唯一有点担心的,就是这件事究竟是就此打住,还是会继续扩散。

“孤自畿内拜别至尊之时,至尊曾赐数言,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推仁牧民,因情恤旧,并告但能守此四者,河北得治必然不久!”

一番威吓敲打完毕之后,李礼成又换上了之前那副和气的神态表情,笑眯眯望着众人说道。

众人听到这个“因情恤旧”,各自心里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当今至尊倒也并不是一个严苛绝情之人。不过这思绪转动的时候,他们却忘了那个本来也应该被体恤的故旧赵郡李氏,却已经先一步被有罪必罚了。

“此前形势板荡、世情乖张,至尊流落关西,虽然因之成事,但关西毕竟偏于西陲。待到天下悉定之后,圣驾必定重回旧洛天府,届时宣政天下、亦需群贤辅佐。日前崔尚书归此宣告朝廷求贤劝贡之令,诸位想必亦有所闻,今日相聚于此,孤亦盼望诸位能够踊跃响应,贡士入朝!”

接下来,李礼成便又对众人表达了朝廷求贤若渴的态度,并且顺手画了一个未来将会重返河洛的大饼,当然这也并不算是大饼,等到未来时机成熟的话,此事也必然会进行。

只不过想要让时机尽快成熟,也少不了这些河北世族们的配合,因此李礼成便又笑语道:“大丈夫生于人间,谁不心怀壮志?但能为慷慨匡时之士,谁又肯为窃食乡里之贼?旧者贼齐强暴、将诸族群贤羁留于此又不肯推心置腹加以任用,如今仁王临世,即将归返天中,诸位还不奔赴帝宅、充实御苑?”

李礼成这一番也当真有着极大的蛊惑煽动性,众人听到这话后自是大为动心。旧年高欢强将洛阳士民迁居河北邺城,之前邺城作为北齐都城也就罢了,而今就连北齐都已经覆灭了,邺城对他们这些人的吸引力也实在是不大。如若能够趁机返回河洛,那么无论是安家置业还是未来有预朝廷选司,无疑都能快人一步!

第1282章 祸乱山东

“羌贼疯了!哈哈,真是天助我也!那李伯山自以为攻破晋阳便大局已定,竟敢如此残杀凌辱关东名族,必令河北人心尽失!”

当赵郡李氏的遭遇从河北传到青州的时候,高湛便忍不住幸灾乐祸的大笑起来:“可笑那些河北名族,或还觉得与羌贼家世旧情深厚,此番羌贼东来必定会庇护他们这些旧亲,却不想迎来的竟是狂人屠刀!如今这些名族想必应知真心错付,唯有南来投我、投朕,才有一线生机!”

讲到这里,他又眸光一转,视线在堂内几人脸上一一划过,旋即便微笑道:“卿等之前随我南来,恐怕不是真心,而今再观赵郡李氏遭遇,应知此行才是真的活路了罢?崔侍中,你又有什么话进言于朕?”

之前高湛在邺都弃城而逃,除了率领一部分亲信和家人之外,还强行带上了多名邺都朝士,诸如崔季舒、崔昂、魏收等等。

这些人不只在北齐朝廷颇具势位和影响力,而且还都出身关东世族,更与关西政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崔季舒、崔昂都出身博陵崔氏第二房,与在关西身具高位的崔谦、崔宣猷都是同宗亲戚,崔昂自幼丧父,更是受其伯父崔孝芬的养育长大成人,而崔孝芬便是崔宣猷的父亲。

被高湛特意点名的崔季舒,在高湛称帝后被任命为侍中,从辈分来论,崔谦等人都要叫一声叔父。

此时听到高湛这么说,崔季舒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有这样的家世关系,凭心而论,他当然是更愿意留在邺都等待唐军的到来,可是事已至此也是多说无益。

河北方面消息传来,尽管不太清楚当中内情,可是当听到赵郡李氏遭到如此残酷刑罚对待,崔季舒等人也都是震惊不已。

此时听到高湛的点名发问,崔季舒便站起身来沉声说道:“唐国弄威河北,实在是让悲愤不已。自神武以来,齐氏创业不易,一朝竟为宿敌颠覆,臣等思之,伤痛不已。幸在至尊早趋祸外,仍能于此延传国祚。臣等追从至此,亦必尽心倾力辅佐至尊,期望至尊能够上承父兄壮志,兴亡图存,以绍齐统!”

这话说的固然没什么毛病,但那规劝意味却令高湛有些不喜。今日聚会他只是为的幸灾乐祸的嘲笑那些河北名族不切实际的幻想,顺便整合一下内部人心,却不是为的听取臣子的规劝进谏。

所以在听到崔季舒这一番话后,高湛当即便不耐烦的摆手说道:“羌贼势大难敌,此番国难既非肇始于朕,想要挽回颓势又谈何容易?与其更作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不如认真思索该要如何维持当下局面,但能守住六州之地,亦可得享一世富贵荣华!”

高湛南逃之后,自兖州而入青州,在其称帝之后,先后有六州官员奉表尊之,而这六州士民与疆土便是高湛这个小朝廷如今的基本盘。

这六州分别是其朝廷所在的青州,以及光州、齐州、兖州、南青州以及胶州。左近还有其他的州郡原本也是属于北齐的疆土,但是如今其州郡长官却都没有表态承认并拥戴高湛的这个小朝廷。

高湛原本还准备打算集结人马去征讨那些不肯臣服他的州郡,以期能够继续扩大其疆土、壮大其势力,可是随着唐军在河北展开第二阶段的军事行动,针对邺南的高浟进行围剿,高湛心中刚刚燃起的雄心壮志顿时便又荡然无存,不再急于继续向外扩张,而是想要维持住当下的局面。

就连高湛这个主上都持有如此消极的想法,其麾下文武群臣们自然也都是一副得过且过的心态,以至于崔季舒仅仅只是喊出几句兴亡图存的口号,都乏人响应。

眼下的高湛,势力也并不可谓弱小,如今其人所占据的区域基本上囊括了整个山东半岛,而这一片地方在当下固然不如河北那样繁荣富庶,但同样也是耕织发达的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