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691节(2 / 2)
李泰之所以一直以来都在用各种方式来扩大自身与南朝之间的实力差距,固然是为了在统一的过程中能够更加顺利,但也绝不是为的用军事手段把南朝杀个干干净净,而是为了保证有足够的威慑力去对江东进行深层的社会改革,让更广泛的社会群体参与到社会资源的分配中来。
即便抛开各种道德上的要求与标榜不说,让更多的人参与社会资源的分配、分工与生产,也是一种非常务实的做法,能够让大唐政权快速兴盛起来,从而在更广阔的地域竞争中建立起更大的优势,继而令四夷宾服、诸夏永昌!
当然,针对掌握大量生产资料的南朝士族豪强们,朝廷也并不只有打压消灭一种做法,更宽大的做法是用政治资源来置换他们手中所掌握的乡土资源。
如果这些人愿意积极主动的加入到大唐统治阶级中来,李泰自然是欢迎的,毕竟唯有源头活水足够多,才能一直维持政治体制的活力,并保持足够的自我纠错能力,建立起普世的统治力。可如果他们抗拒这一潮流,一味的抱残守缺,那注定是要被时代所消灭,消灭的形式自然也包括物理上的消灭。
只不过眼下朝廷还要碍于南陈朝廷的存在,并不能直接向三吴之地宣达政令,通过军府授田的形式率先培养一批忠诚度高、肯于维持大唐政令统治的府兵军士出来,倒也是朝廷一直所奉行的策略。
江东地区固然不适于留置太多的甲兵,但是维持基本的地方治安、震慑宵小也是需要的。尤其那些被剥夺众多乡资产业的士族豪强们,必然会想方设法的进行反扑,在这种情况下,以吴人而治吴人便是性价比非常高的一个方式。
不过很快李泰的好心情便被另一桩意外所破坏了,王颁居然私自进入建康并放火焚烧建康台城,这自然是极大的破坏了朝廷眼下与南陈朝廷之间的默契。
事情发生之后,为了避免王颁制造更大的破坏,作为主将的权景宣便快速的率军登陆建康城,将王颁给控制起来,并且连忙派遣侄子权旭与王颁的叔父王僧愔北上洛阳禀奏事情并作请罪。
“家门劣息为家仇蒙蔽、罔顾邦谊而擅自行事,诚然有罪。但恳请至尊念其行事亦出于孝义,旧者陈霸先背信弃义、袭杀王司徒,乃是震惊天下的丑秽行径,我叔侄幸为至尊所庇护、遂得偷生至今,但家仇不报必为天下耻笑,虽生犹死。唯此子此番私自行事有悖军令,若需明正典刑,臣请以身代之……”
被召见入殿之后,王僧愔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沉声说道。
李泰并没有直接回答王僧愔的请求,而是皱眉望向权旭询问道:“眼下建康情况如何?乱象控制住没有?人情可有骚乱?”
权旭听到这问话,忙不迭垂首答道:“王颁纵火之时正值深夜,且当时建康宫中禁卫不足,火势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控制,蔓延开来焚毁诸多宫室,幸在并无人员的伤亡。随后大将军便连忙率部进入建康,将王颁并其徒众擒捕收监石头城中,臣等诸将亦觉王颁此番行事其情可悯……”
“哼!”
李泰听到这里,忽然冷哼一声,吓得权旭顿时停止讲话,也学王僧愔一样深跪在地,并忙不迭将权景宣着其呈交的奏书两手献上。
李泰接过这奏书阅览一番,看到里面内容除了讲述事情经过之外,还有另一层内情并权景宣的请罪。简而言之,王颁纵火焚烧建康城并非只为报私仇的泄愤之举,而是一场有预谋的进据建康城的计划中的一环。
须知眼下南陈与大唐之间还属于联盟关系,这固然给了大唐介入南陈事务的一个渠道,但同样也限制了大唐的发挥。
比如若干凤在吴中并不能直接以朝廷的名义去宣达执行一些政令,还有权景宣这一支人马尽管早已经突破了横江,但却迟迟没有进驻建康城。
攻定三吴固然是一大功勋,而进入建康城同样也是一件意义非常重大的标志性事件,权景宣等众将士们自然也希望能够抓住这一名垂青史的机会,早日入驻建康,于是在三吴战事告一段落的消息传来之后,便由王颁以私仇的名义做事,给后路大军制造借口进入建康。
权景宣也自知这样的伎俩自然瞒不住至尊,所以在奏书中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筹划始末以及这样做的理由。之所以没有提前请示朝廷,则是因为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朝廷也不可能支持并授意前线师旅作此行事,所以权景宣便以其前线师旅主将事从权宜的便利性策划并执行此事。
如此一来,既造成了唐军正式进驻建康城的事实,同时又将主动权保留给朝廷,让朝廷能够以一个相对公众的形象与态度来介入并且处理此事。
李泰在看完权景宣的奏书之后,心内也暗叹一声,其实眼下的他还没有怎么想好该要如何给与南陈的这一段关系划上一个句号,权景宣这么做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选择。
略作思忖之后,他便做出了决断:对于以私仇纵火焚烧建康宫的王颁,即刻夺职押回国中,然后流放河西、任职敦煌太守。监管不力的权景宣则着令其辅助建康禁卫与城防事宜而戴罪立功,务必要确保建康城内的稳定与安全。
至于在这件事情当中的受害者南陈国主陈昌,则请其暂且移驾江北秦郡暂居一段时间,由大唐方面派遣工匠、量使物料,南下为其修缮改造被烧坏的宫苑建筑,等到修缮完毕后再请其还回旧宫。
第1358章 祸入闽中
建康宫作为南朝历代以来的皇家禁苑与朝廷有司所在,多年来也是屡经营建,规模越来越宏大,建筑越来越华丽,只可惜在侯景之乱中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等到南陈建立的时候,虽然也将一些宫室进行了一番必要的修缮,但这座宫苑已经不复全盛时期那么宏大华丽。如今又遭到一番火势席卷破坏,看起来便越发的满目疮痍。
“欺人太甚,唐国实在欺人太甚!两国成盟以来,我无有一时不礼之甚恭、唯恐失意,其国君臣却屡屡践踏盟约、背信弃义,今更有王氏余孽焚我宫室、险致大祸,唐皇非但不将之明正典刑,反而还侵我巢居、将我逐离!”
殿堂中回荡着国主陈昌愤怒的咆哮声,殿内群臣却都纷纷垂首、噤若寒蝉,只任由陈昌在那里咆哮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事到如今,谁又不清楚这一切不过只是唐人故作体面的手段罢了,为的就是将他们君臣逐离此间,而后由其师旅进驻建康。
但清楚是清楚,众人对此却也无可奈何,彼此间的实力根本就不成对比,巨大的差距让人不知该要如何应对,由其过去数年来君臣上下已经习惯了在大唐的步步试探之下步步退让,到如今更加没有了什么顽抗的斗志。
一直等到这一场聚会结束,也没有臣员提议该要如何拒绝并抗拒大唐所提出的这一条件,这自然让陈昌失落无比,只能摆手任由群臣退去。
他满怀怅然的回到了寝宫之中,枯坐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又起身往皇后寝居而去。来到寝居之外,他先抬手用力的揉了两把自己的脸庞,努力释去脸上的忧愁落寞,并又低声叮嘱身旁侍者们小心自己的言行,切记不要在皇后面前露出马脚,然后才又往寝居内行去。
家国内外的烂摊子让陈昌心力交瘁,近来唯一让他略感欣慰的事情,就是他的皇后李氏在新年后为他诞下一个儿子。这也让陈昌对其皇后越发的昵爱,并没有因为外界的事情纷扰而疏远了夫妻间的感情。
作为一国之君,陈昌诚然没有人主的气质能力与人格魅力,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待人真诚、不尚奢靡享乐,更不同于走到哪里就把种播到哪里的堂兄陈顼。
哪怕回到江东继位为帝之后,他仍然只有李氏一个妻子,并没有再纳别的姬妾,夫妻间相敬如宾,在对自身欲望的控制方面确有可称道。
总而言之,陈昌或有些志大才疏,对人对事乏于深刻见解,但今时南陈的局势之败坏原因也是多方多面,他固然不是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英主,从客观角度来说,他自身的无能对于南陈局势的崩坏也没有起到太大的推动作用。在祸害家国方面,他的堂兄、一直口口声声要拯救家国于危难之中的陈蒨要做出了更大的贡献。
尽管如今大势已去,甚至自己都将要被逼离开皇宫禁苑,但陈昌还是尽自己所能的想要为妻儿营造一片安详的天地,不想让外界的纷扰影响到她们。只可惜他的能力也实在有限,让这份努力显得辛酸可怜。
尽管陈昌这里还在极力掩饰,但之前建康宫中突然夜中燃烧起了大火,之后宫人们又都惊恐不已,包括陈昌眉眼间也有深深的焦虑掩饰不去,这也让李氏意识到应该局势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恶化。
她有北地女子的爽朗,但如今已为人妻、为人母,性格自然也增添了几分婉约含蓄,在意识到丈夫是在有意将外间的人事纷扰向她隐瞒的时候,她便也不再故作聪明的去打破砂锅问到底,每天只是安心待在寝居休养生育之后的身体并弄儿为乐,享受着丈夫竭力为其母子所营造的这一份安宁。
陈昌来到寝居之后,与娘子闲话片刻,又凝视了好一会儿正自熟睡的儿子。
如今虽然国事日蹇,但是皇帝一家的起居奉养自然还有所保障,当见到单单围绕着儿子侍奉的乳母、婢女等等便有十几人,口中忍不住感叹道:“是儿生来大富贵,但却未必较之其父更有福气啊!”
他不由得回想到自己的童年,他虽出生在吴中,但却在很小的时候便随父前往岭南。那时候他父亲不过只是广州刺史萧映麾下部将,家世未若以后那么显赫富贵,妻儿所享受的供养自然也谈不上优越,虽然未受饥寒,但也是清贫简朴,故而陈昌也养成了不尚奢华的性格。
他感慨儿子未必比自己更有福气,倒不是彼此间在做比较,而是拿自己与父亲陈霸先相比,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不堪。当年他父亲区区一介吴下寒士,历经动荡却能扶摇直上,直至创建一番江东霸业。而他虽然继承了父亲的基业,但却非但未能将之发扬光大,如今更是岌岌可危,眼下的富贵显赫转眼便将要成过眼云烟。
李氏听到陈昌这番感慨,自能感受得到丈夫心内的忧怅,并走过来与丈夫并肩站在小儿床榻旁,小声说道:“是儿但能教养得宜,日后自有他的一份际遇造化,夫主无谓为他忧计太多。唯我夫妻既然相守于今,亦应知相赴何往,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陈昌近来饱受世情的刁难打击,如今好不容易听到一番感人肺腑的表白安慰,一时情绪触动,眼眶霎时间都变得湿润起来。
他举手掸了掸衣袍来掩饰自己的情绪,转而轻咳一声后说道:“外朝尚有一些事情需待处理,皇后且先休息罢!”
说完这话后他便举步行出,缓步行走在这夜幕笼罩的宫苑间,他的心内却是百感交集,只觉得那黑洞洞的夜色下似有众多怀有歹意的目光凝望着他,这感觉让他如芒在背,心情也变得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