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8节(2 / 2)
老兵丁狂叫一声,猛地睁眼,脸上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愤怒的表情。他想翻身起来,接着却惊恐地发现,他的头颅不受控制,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歪斜地倒在肩上。
这一刀,竟将这老兵丁半边的脖子生生砍断。
老兵丁在痛苦里慢慢死去,然而,姑母手中的刀却不曾停。她一面发着尖锐的咆哮,一面不停地高高举刀,重重落下,从各种角度,朝着地上那具早已一动不动的尸首砍去。一股一股的污血沾着皮肉碎屑到处飞溅,破屋的墙上,地上,头顶,以及冲进来的李霓裳的面上。
姑母疯狂地砍,不停砍,也不知砍了究竟多少刀,直到最后,她耗尽全部气力,连刀也拿不住了,掉落在地,方瘫坐在地上那一团血肉模糊的秽物之旁,一动不动。
李霓裳的头脸全身,甚至口中,亦溅入了污秽。
许久,她看到姑母终于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转过脸,两道目光,落到了身后的李霓裳的脸上。
月光之下,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仇恨,冷酷,决绝,怨毒,狂乱,或还带了几分隐隐的责备……
那一夜后,李霓裳发现自己失了声。
此后无论她如何努力,她也无法再发出说话的声音了。
她更是深深地知道了一件事,那夜过后,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姑母的。姑母安排她嫁谁,她便肯嫁。姑母希望她笼络谁,她便去笼络。
从前的她早已死去。如今她是活着,还是死去,于她而言并无两样。她只是一具名字叫做李霓裳的躯壳。
所以她第一眼便喜欢上了小金蛇。
它与自己一样,都是见不得光明的只适合隐在阴暗里的异类。
隔着一堆杂物,那双男女发出的销魂声仍在不停钻入耳鼓,就在她难受得快要透不出气的时候,忽然感到小金蛇在管中再次躁动起来。她握住竹管,极力安抚。
“谁?”
发出的细微响动,还是惊动那二人。知客僧停下,试探地发了一声。乳母则是惊慌地从地上飞快坐起,掩衣四处张望。
恰此时,远处突然好似起了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喊叫着什么。二人这回听得真真切切,对望一眼,慌忙分开,跳将起来,各自穿衣,随即匆忙开门奔逃而去。
李霓裳从好似已布满污秽空气的杂屋中奔出,一出来,便再也忍不住,趴跪在雪地之上,呕吐了出来。
担负此间女眷留守之责的那名家将名叫郑力,方才得到消息,竟有一伙山贼趁着天气不好来此打劫。
太平寺几乎便如同齐王府的私寺,这个地方,竟也会有山贼光顾。
郑力当即安排一部分人手继续在此留守,自己领了剩下的人去寺门之外应对。
那一伙山贼人数不过二三十个,应是没有想到今日会遇齐王府的家将,不过一个照面,吃了两轮弓箭,便纷纷逃窜作鸟兽散。
人既跑了,郑力也知保护女眷重要,便不再追,正命手下收兵回去,远远看见雪地里疾驰来了一人,认出是崔重晏,赶忙迎了上去。
“崔右将军!你怎出城来此?莫非也是收到了山贼的消息?将军放心,不过是几个蟊贼罢了,方才已经被我打跑!”
崔重晏之所以此时匆匆赶来,是因出了一桩意外。
此前那名爱妾遭了崔栩奸杀的官员,终究还是没有被齐王安抚住,竟在暗中策划报复出走。
崔重晏收到报告,那人打听到齐王女儿将要与河西裴家联姻,人这几天来了太平寺,便谋划买通郑力的手下作内应,将崔家女儿绑走,以此报复齐王。
郑力脸色微变:“坏了,莫非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崔重晏尚未应答,便见太平寺的后寺方向竟冒出一阵烟火,立刻下马,疾步登山上行,郑力慌忙也呼手下跟上。
一行人匆忙入寺,顾不上别的,径直便冲入了女眷所居的院落。
方才郑力在外驱赶山贼之际,不知何故,后厨那里竟然失火。一阵忙乱扑火过后,众人还没回过魂,又看见崔重晏现身,开口便问齐王女儿,忙道:“崔将军,小娘子就在这里!方才受了惊吓,坐在屋里歇着呢。”
崔重晏抬目,果然看见崔蕙娘白着张脸出现在了门口,略松口气,紧接着,他双目环顾四周,却未看到心里记挂着的另外一人,正要发问,曹女官慌慌张张地从后奔来,看见他,宛如获得救星,尖声嚷道:“崔将军!不好了!公……李家娘子不见了!只在后面地上,剩下一件裘衣!”
崔重晏面色大变,心跳得砰砰作响。他疾步奔至那地,看见雪地之上一堆杂乱足印,近畔掉着件锦绣灿烂的锦裘,此外周围空空荡荡,不见半条人影。
崔蕙娘此时也奔赶而至,看见吉光裘,失声嚷道:“阿姐呢!阿姐呢!怎的我衣裳在此!她人呢?”
崔重晏压下心内惊乱,盘问了几句。
崔蕙娘眼泪早已下来了,哽咽道:“方才阿姐说要独自出来方便,我便叫她披了我的吉光裘。莫非是那些人错认了衣裳,将她当做我抓走了吗!”
第11章
崔蕙娘的猜测并没有错。
策划今日事的那名官员名叫戴厚,投奔崔昆已久,颇有能力,然因从前不慎开罪过世子崔栩的母舅田敬,从此彻底断了升迁之路,始终只挂个游击将军的空职,久难出头。
他打听到崔栩喜好游猎,为方便讨好,一年前举债花了一大笔钱,在崔栩常去行猎的郊地附近置办了一处别业,想请他登门饮宴,然而田敬知道之后,暗中加以阻挠,崔栩一次也没去过。戴厚终于死心,遂只求往后安稳度日,不再抱有别念。哪知上天戏弄。半年前的一日,崔栩又一次行猎归来,因天黑回城路远,知戴家别业就在附近,便前去过夜。也是凑巧,那日戴厚的爱妾也在别业之内,出来拜见世子。崔栩当时已是酩酊大醉,见她有几分美色,当场便呼来伴睡,妇人慌张反抗,不慎抓伤崔栩,惹恼这张狂之徒,顺手将人一刀刺死,自己酣睡到了天亮,方若无其事离去。待戴厚得知消息赶到,崔栩早就走了,别业里只剩下爱妾的一具僵硬尸身。此事后来齐王虽也予以弥补,给他升了官位,然而戴厚心中恨极,更知经此一事,往后恐怕往后再无安宁,遂表面忍了,暗地却在谋划出路,只苦于没有合适的投名状。
终于机会到来。不久前他听到消息,齐王或将趁着寿庆与河西裴家联姻,又打听到齐王之女前往太平寺礼佛小住,于是领人埋伏在了四周,前几天始终不得机会,今日他在山上高处远远窥见后寺竹林那里有女眷出来活动,从寺中一名收买的护卫那里得知,当中那个穿着灿烂裘衣之人,便是崔家女儿,遂当机立断,命一群花钱雇来的流贼在寺门外佯攻攻寺,吸引出大部分的护卫,再由寺中内应放火制造混乱,自己则和几名同伴翻墙潜入。他本以为掳人也要费些功夫,没想到上天将机会送到眼前,才进去,就撞见齐王之女独自跪坐在雪地里,看去好似生了大病,软歪歪的,一时也管不了许多,从后将人弄晕,拿出口袋当头一套,便将人掳走,随即沿着事先安排好的路线立刻遁走。
李霓裳苏醒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之中,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她仿佛置身在了一个极其狭仄的空间内,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气味,而且,身下似在不停地微微晃动。
起初她完全摸不到头绪,片刻后,意识到手脚未被束缚,第一反应便是猛地摸向自己的腰间,摸到小金蛇仍在,这才松了口气。
定下神后,她开始摸索起周围。她摸到一圈板壁,一床硬得如石的旧衾,一个状似净桶的东西,打开臭气冲天。
那劫走她的人好似并没打算立刻要她的命,日常所需倒都齐备。
一道隐隐的水拍板壁的响声忽然入耳。
她顿时领悟,原来身在一条船的舱底之中。然而,除去这一点,其余她仍是茫然,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是有人知晓她的身份,要从齐王这里将她劫走,还是姑母的仇敌所为?她更不知已到何处,又将会被送往哪里,只能从饥渴的程度推断,从她被劫出太平寺算起,应当过去至少一个白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