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402节(2 / 2)

姑且不论琅琊王氏和汝南周氏祖上的恩怨,他们两者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都是从衣冠南渡的东晋初年便一路阔气到现在的世族名门,讲到家族的历史渊源,就连南朝齐梁皇族所出的兰陵萧氏都拍马难及。

所以在迁还旧都这一个问题上,王褒和周弘正这些建康来人是高度的意见统一。定都建康乃是南朝一直以来的政治传统,无论谁家做了皇帝,这一传统却都一直保持下来。

南朝历史进程中也有登基于方镇的皇帝,但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无一例外都要前往建康才能确立其政权统治的正当性。

在当下江陵朝廷迁都与否的问题上,除了这个历史的传统之外,也面临着一个现实问题,胡僧祐等人动辄便要讲建康边防形势严峻,那江陵就安全了?

作为建康来人代表的周弘正便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诸位皆言江陵历险而不摧,究竟因何,难道诸位不知?况今襄阳事魏求生,与沔北魏镇唇齿相依。

李伯山,虎狼也!前者先谋梁汉,复掠随陆,义阳为之所持,夏口为之所扼,有魏以来,何有边臣势雄如此?其今不攻,我之窃幸,但若兴兵来挑,国中谁能应之?”

周弘正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免都是沉默,包括之前一直在鼓吹江陵多么宜居宜治的胡僧祐,这会儿也都不免低下了头去。

他们江陵朝廷虽然也在内乱当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且王僧辩、陈霸先等诸将也都有善战之名,但在面对李伯山这种能够压着当世一流名将狠刷战功的人时,终究不免还是有些胆气不足。尤其如今江陵方面和沔北之间交流密切,以至于他们在背地里都不敢瞎说狂话。

尽管周弘正提出了一个让人无从回答的问题,但也并没有取得这场辩论的胜利,几番出使沔北的宗懔便据理力争道:“李伯山虽然素有威名,但两国也早有盟约,互不侵犯,边事修好。近年凡有两边人事互动往来,皆亲密融洽,令人欢愉。忘战虽危,但周侯以未有之事而构险于盟友,这又何尝不是贪祸之想?”

听到宗懔这么说,在场众人也都不免连连点头,各自表示沔北李大将军对待江陵人士如春风一般和睦,再加上彼此有着盟约的约束,是绝不会贸然兴兵来犯。

拿沔北这里发生几率非常低的危险,逼迫朝廷迁移到建康去、接近北齐那些豺狼一般踊跃的进犯,根本就是周弘正的私欲作祟、别有用心!

周弘正虽然出身世族名门,但本身却立身清直,乃是享誉国中的名臣,年近六十的老人家被如此攻讦,不免气得勃然大怒。

眼见殿堂中已经从商讨转为了吵闹,而且还伴随着非常严厉的人身攻击,皇帝萧绎只能暂停议事,着令那些情绪过于激动的臣员都且先退去,还复旧都的事情也暂且停止下来,择日再议。

结束一场没有结果的朝议之后,萧绎有些烦躁的返回内苑,适逢今日妾室王良人服侍起居,因见圣上愁眉不展,王良人也小心翼翼,不敢出错。

想到之前朝议周弘正所言,萧绎便又让人取来与沔北往来互动的公文私信,专捡李泰亲笔所书去逐字逐句的分析,但渐渐的注意力却从文义转移到了字体书法上,欣赏一番后,口中忍不住啧啧赞叹道:“观字而知人,南国善书者不乏,但如此健捷魁伟、气魄雄俊者却寥寥无几,凭此书道,李伯山也足以傲世了!可憾英才,不入我门,若能为我所用,又何惜以女侍之啊!”

说话间,他又着员献上几份当世名家的书帖,欣赏一番并亲自上手临摹几篇,心情也逐渐有所好转,还抬手召来侍立一旁的王良人,亲为制作几份精美的彩钿。

那王良人见主上兴致转好,美眸一转,便壮着胆子小声道:“奴兄今早献入时货几种,告奴请献主上……”

萧纪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敛,冷哼一声后便背过身去,一副烦躁的模样,但片刻后又听到王良人轻微的啜泣声,才又冷声说道:“取来吧。”

王良人的兄长便是王琳,虽然之前被萧绎饶恕并率领部众参战击败蜀军,但是也受到萧绎的冷落,自归师以来便一直没有受到接见。

等到王良人将东西送上,萧绎略作翻看,便从一堆方物当中翻出了一份奏书,待到展开一看,发现是王琳劝谏他要提防襄阳与沔北,并自请为雍州刺史而坐镇襄阳与江陵之间的武宁以备北面的兵患。

“狗奴当真胆大妄为!恃于旧宠而脱贱籍,如今位列显贵兀不满足,渲染边患以求尊大势位,莫非真以为我不敢制裁他!”

萧绎在将这份奏书看完后顿时勃然大怒,一边将之撕得粉碎,一边将那些方物都劈手砸落在伏地请饶的王良人身上,然后便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他素来对于武人便深有提防猜忌之心,再加上王琳本有前劣,他迫于来自蜀中的兵患而未能加以严惩,内心已经是颇感羞耻,又怎么会将王琳摆放在武宁这一江陵北门!

第0759章 贫贱贵人

随着诸方时流的涌入,再加上萧绎称制于此,江陵也变得较之往年更加繁荣热闹。

城池虽然热闹起来,但是一些配套设施和资源却并不能立即便获得显著的提升。尤其是优质的居住环境,事关城池整体的格局规划与防务的安排,更是极难更改。

因此许多从建康来到江陵的时流不得不寓居城中闾里,同那些市井百姓杂居在一起,乱糟糟的居住环境自然不比建康旧宅那么优越宜居,这也是许多建康时流急于返回建康的原因之一。

位于江陵城西一座寺庙的后院中,院墙上攀爬着藤蔓,显得有些杂乱荒芜,但屋舍尚算整洁,只是那漆色斑驳的廊柱也透露出几分破落,院子里几名奴仆正在洒扫,但无论打扫的再怎么整洁,也与气派无关。

“请问张侯是否居住在此?”

一名身穿华服的年轻人在数名豪奴簇拥下来到此间,向着院子里呼喊道。

院子里奴仆们闻声后连忙放下手中工具,匆匆来到院门前询问来者何人,接过年轻人递来的名帖后才又匆匆入房禀告。

过不多久,一个身着素色衣袍的中年人才从房间中行出,手持名帖向着年轻人点头说道:“原来是刘郎来访,陋居俭寒、不足以款待宾客,实在是失礼故人了!”

年轻人便是刘之遴的从子刘广德,而中年人则是之前被梁王萧詧所杀的姑父张缵之子张希。

刘广德向着张希长作一揖,然后才笑语说道:“晚辈新从沔北返回,才知张侯也已经来到江陵,日前便前往旧宅访问却未能见,访诸故交后才知张侯正自雅宿佛居,来见有迟,请张侯见谅!”

刘广德的伯父刘之遴和张希之父张缵曾经共事于东宫,也都是学术精深并且雅好收藏的名士,故而交情不俗。旧年张缵还曾置业于江陵于此定居数年,刘广德也因此与其族人结识。

张希听到这话后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与落寞,旋即便叹息道:“故园已非我有,劫后残身寄居于此,并非有意让刘郎访而不见。”

“世事无常,我户中恩亲也……唉,所以今日得见张侯,心中又波澜翻腾、不能平静啊!”

刘广德闻言后便也长叹一声,稍微点了一下自己伯父被当今皇帝遣使毒杀的旧事,通过类似的际遇感怀拉近与张希的关系。

张希的父亲张缵因为挑拨萧绎去进攻河东王萧誉,又在萧绎的支持下去图谋襄阳,结果被梁王萧詧所杀。但在张缵死后不久,萧绎便下令查抄其人之家,将其所收藏的两万多卷藏书与众多的珍宝统统抄没充官,其中便也包括张氏在江陵的家宅。

所以张希在来到江陵之后,竟然无家可归,以至于需要居住在这破败的寺庙之中。

两人在稍作寒暄后,张希便邀请刘广德入房,刘广德入房后稍作打量,便发现这房间较之外间所看到的更加残破不堪,而且与侧室仅有一道分布着许多洞眼的竹屏遮挡,透过这竹屏便能看到房间中布裙木钗、窗下纺纱的女子。

刘广德忙不迭收回视线,并向着那女子跪拜道:“臣拜见公主殿下,未召而入,请公主恕罪!”

张氏与萧梁皇室世代通婚,张希也娶了简文帝萧纲之女海盐公主,便是室内纺纱那女子。萧纲早被侯景所弑杀,南梁皇帝也换了新人,这位公主和驸马自然也就过了气。

张希如今这般落魄,大抵也与这一层姻亲关系有关,起码在生活上没有受到皇帝格外的关照,与其他流落江陵、生计艰难的建康时流差不多。

张氏夫妻从高贵堕入贫贱中并非一日,只看那位公主殿下已经有些娴熟的纺纱手法可见也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是当见到刘广德这般恭敬作拜的时候,夫妻尘封的记忆便又鲜活起来,便不由得伤感起来,忍不住便潸然泪下。

刘广德见勾起了这对夫妻的伤心事,不免也颇感羞惭尴尬,小心翼翼的缓步退出,然后摆手召来家奴耳语一番,他也并没有在进房间去看那对伤感尴尬的夫妻,只是站在这院子里等候。

不多久,刘广德的家奴便拉来数辆大车,大车上装满了各种精美的日常起居器物,并有十多名男女奴仆。在刘广德的指挥下,这些奴仆们将车上的器物全都卸下来,并在请示张希之后将器物搬运入房中摆设装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