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461节(2 / 2)

“这还只是眼下有缓罢了,但其实李伯山他早便聚财有术,只不过被他繁多的人事手段给掩盖住罢了。即便我见其府事机要,也是用了不短的时间才有破解。”

说话间,宇文护便从怀中掏出一摞图纸,一一向宇文泰进行展示:“这是以水力驱动的纺机,用此生产可以省工几十倍。李伯山求事最初只傍洛水,便是为的掌控水力,以此聚产贿结乡徒。待其出镇南阳之后,此物见功更甚……”

不待宇文护把话讲完,宇文泰便摆手道:“此事我早便知,无非多产布帛罢了。府中亦用此器,库物也储蓄渐丰。”

“此事根本不在于物,而在于用。阿叔亦言库物渐丰,这正是中外府施治不及荆州的关键所在啊!我中外府并诸州郡府库并聚物入库,李伯山所治则不然,他既得库物便大举兴工,诱使诸方富人聚其邑下……”

没有一点思维逻辑,还不怎么好理解之前荆州军府玩的那一套,宇文护也是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搞清楚李泰用政府财政以兴工商的套路,并用将自己的理解解释给宇文泰听。

末了,他一擦额头上虚汗,并作出自己的总结道:“如今的李伯山状似势大难制,但其实制其方法一直掌握在中外府手中,只是往年未加重视罢了。李伯山治术根本在于农工并举,以商调和,所以他才能在短年之内便聚势颇多。今我只需要塞其四面,不使财货出入各方,其府库渐竭,商货难出,人不见利则必众怨沸腾,三年之内乱象必出!”

且不说宇文护这一番推论有没有道理,但这话听起来就让人感到振奋。

只不过宇文泰这个镇兵老脑筋一时间想要将这些全都了解消化还是有些困难,听完宇文护的描述之后仍是沉吟良久,但突然抬手捂住脖颈肉瘤根部,脸色也露出几分痛苦之态,嘴里的呻吟渐渐转为低吼:“痛杀你耶!速、速召梁人殷不害入府,前是他为我诊治……”

宇文护见状后也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出堂去速速安排人事。

一个多时辰之后,弥漫着艾草烟气与皮肉焦灼气味的房间中,宇文泰长舒了一口气,旋即从榻上披衣而起,望着方才为他艾灸镇痛的梁人殷不害笑语道:“殷君当真神医妙手,让人佩服啊!若非君药石之力,我不知还要承受多大的苦楚。”

旁边殷不害连忙作拜道:“大王谬赞,小民实在愧不敢当。前者入诊已告大王之疾或因肝郁气结、气血双滞,以至于痈气滋生,眼下疾气未深,小民陋法尚可缓解一时。可若是疾气转深,恐非药石可治。小民于旧国本不以医书为长,因奉恩慈学成几分艾灸之技。大王若欲除疾,可向南面访取名医。”

宇文泰闻言后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示意亲兵将殷不害赠金送出,旁边宇文护则连忙说道:“阿叔,你体居为重,更加不宜操劳过甚。还是听取这殷某建议,访征南国名医来为诊治吧!”

“不,不可!如今南国人事精华俱掌李伯山手中,若往访之,其必警觉。如若知我有恙,恐怕不会再如此恭顺了。即便要访,也应征罢东贼之后。”

宇文泰摆手拒绝了宇文护的提议,口中沉声说道,旋即又叹息道:“你前所谋计,我虽未尽通,但也觉有几分道理。懂得扬长避短,不负之前的种种教训。说到底,李伯山是你等大敌,我能做到的也只是将这一份家业更加稳妥的交付后辈手中。”

最终宇文泰还是决定要跟突厥人继续合作攻齐,他忍不了布局数年去消耗李伯山,况且这也并不是他所擅长的领域,不过相应的权限他还是开放给了宇文护,尝试多方面的对李泰形成限制。

只是突厥人的嚣张和狠辣也超出了宇文泰的想象,就在邓叔子等人刚刚交付给他们,这些突厥狼骑们便直接在长安城门外杀掉了这所有的、足足三千多名柔然残余之众。

血气浓厚数日不散,哪怕过了许多天,当牛马经此城门附近入城时,仍然不免惊厥失控。而这件事的发生,也让当日许多亲眼目睹这一惨事的畿内士民们羞愤不已。

柔然人的生死他们不在意,可突厥人的目中无人却深深刻在了他们的脑海中,很长时间都仍挥之不去。提起做出这一决定的中外府,各自也都不免摇头叹息,许多思绪未敢宣之于口。

第0874章 太师气惰

六月中,又有一队时流南出武关,直赴襄阳而来。

“卑职拜见大王!前受征令,心实受宠若惊,无奈身连为事留,今始来拜,恳请大王见谅!”

抵达襄阳之后,这一众人为首的杨敷等数人便第一时间来到台府拜见太原王,杨敷更是一脸小心的向着李泰作拜道歉。

今年年初,李泰获得山南道大行台的职位、开始安排台府下属诸州郡人事的时候,便分别向朝廷和杨敷本人送去了请调与征令,希望杨敷南来担任荆州刺史,也算履行他之前与杨宽之间的约定。

但是相关的书令送出了小半年,杨敷才姗姗来迟。虽然说中间也几番回信解释,但其心内也是多多少少有些忐忑慌张,担心会遭到李泰的见责。毕竟如今的李泰,势位和能量较之北州共事时又不可同日而语。

李泰对此倒未在意,见杨敷如此便笑语道:“能者多劳,世事通常如此。旧年相处之时,文衍便甚益我事。如能再得良吏助我,多待一段时间又算什么。唯你州总管屡屡来书诉苦,倍述兼事不易,入州之后会否受责,那可就非我能料了。”

杨敷这个荆州刺史就不到任,相关的州务自然只能由新任荆州总管李裒代劳。李泰特意点明了这一点,也是让杨敷要注意与这直属上司的关系相处。

听到李泰并没有就此责备,杨敷心内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旋即便又连连点头应是,表示入州之后一定再向总管致歉请罪。

除了杨敷之外,同行还有京兆韦氏韦孝固、韦瓘叔侄,以及柳敏的儿子柳昂等几个关中少壮子弟。韦孝宽离开此间前便曾表态希望能为家人在李泰这里谋求几个职位,不过年初时候内外氛围还比较敏感,所以又过了几个月才安排子弟南来。

待到与众人稍作寒暄之后,李泰便又向杨敷等问起近来关中的人事变化。他当然也有消息渠道得知诸事,但一样的事情在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也会持有不同的态度,带有不同的讯息。

杨敷倒也不是刻意拖延不来,他旧年便受李泰的征辟前往陕北,最近这些年也一直在陕北任职。之前一直没有被放行,原因也是跟宇文毓差不多,都是因为陕北、河套方面边患滋扰,使得陕北诸境形势都比较紧张。

根源自然还是草原上的霸业兴替,所谓一鲸落而万物生,柔然的覆灭不只是养肥了继之而起的突厥,许多原本受控于柔然的胡人部落为了躲避突厥的征服和兼并,在漠南的活动加强,这也就给西魏边防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眼下朝廷在北州并没有一个完整的防戍体系,唯一尚可倚仗便是大王旧年于北州所作的各种人事经营。某等北州在事群众各自窃议,若非旧年大王于彼处所作营建,恐怕北山以北将尽数沦为胡马牧区!”

讲到陕北诸州所面对的扰患,杨敷忍不住感叹说道。

之前朝廷针对陕北便乏甚有效的镇防布置,甚至就连境内的诸稽胡部落都不能有效的控制起来,几乎每年都要爆发胡荒扰乱。纵有强兵大将或征讨、或镇守,所解也不过一时之患、所定也不过一地之乱。至于柔然那样的强大势力来扰,那就更加没有有效的抵制手段了。

这一局面一直等到李泰在陕北经营才有所改变,他首先是用军事、经济、宗教等各种手段对境内诸稽胡部落进行了一个系统性的镇抚整编。自此以后数年之间,陕北方面都没有再发生大规模的稽胡作乱,偶尔有些小的骚乱发生,也多是稽胡内部分赃不均所产生的矛盾。

陕北的屯田更是让北境诸州拥有了一个稳定的粮食供给地,如今夏州、朔州、延州等等北面诸州几乎尽从西河郡等屯田基地获取给养。朔方的牧产、西河的粮谷、河东的食盐等等,全都被有效的串联起来,其实已经构成了一个将边防力量继续向河套北部推进的物质基础。

杨敷新从陕北离开,对于那里的情况自是非常了解,讲起相关的事情来便滔滔不绝:“朝廷对于北面,也都多有看轻,自以为交好突厥便可安心,但其实此想大谬!之前东贼力剿西河诸胡,使得旧年两处可作物流往来的通道断绝,幸在大王早有预计,可自绥州北出朔方而下。

但是如今漠南诸胡日渐纷乱,武川白道也渐渐难行。突厥前已跨境进击吐谷浑,可见是欲为其力控漠南而作前阵。若我不能趁机兵进河套,漠南途径尽为突厥所有,届时在兵在利俱需仰之鼻息。

而突厥又是什么恭良善类?日前长安青门之外,其众凶残毕露,若不早加防备,今日流血尚是柔然残余,来日恐怕便是我关西父老了!今我关西子弟论及此事,亦多感叹宇文太师终究难免志得气惰、不复当年了……”

其他同行众人听到杨敷直言宇文泰的不是,也都并不感觉惊诧,反而各自都流露出认同之色。可见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估计类似的话题已经是他们日常交流的内容之一了。

李泰在听到这话后,心内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宇文泰等北镇豪强们能够立足于关中、并且强压关西豪强一头,最直接的原因那自然是他们的势力要更强,而且他们来到关西是为了平定关陇的叛乱,所以他们的面目是保护者而非入侵者。等到孝武西迁,将北魏的法统一并带来关西,又给了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名义。

但是随着宇文泰的篡心日露,再加上对西魏法统的屡屡打击,所谓的名正言顺已经渐渐被其个人威望所取代,而宇文泰的个人威望又不巧的被个反骨仔的失控给重创一番。

发生在长安青门外这一场杀戮,虽然是突厥和柔然之前的仇杀,但发生的地点却是关中畿内。任何一个稍有能力的政权,会容忍其都畿之内发生这样的事情?

所以在长安士民们看来,宇文泰为首的霸府政权还能否承担和履行之前的责任、保护关中的安全,恐怕是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当然,发生在畿内的杀戮和暴乱并不只有这一次,但是以前大家也没得选啊!

弘农杨氏刚刚经历一场迫害,家族代表人物的杨宽被禁军暴动、活活打死于宅中,事后也并没有获得什么补偿和追赠,只能默默的承受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