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594节(2 / 2)

“这世上哪有什么生来便高高在上、不可下堕?哪怕是钟鸣鼎食的衣冠名家,旧年河阴尔朱氏屠刀挥下时,不过一群待宰羔羊。今齐氏创国不足十载,逼去尊号竟成了誓死难从的事情?若能因此换来三年休养,使我得有一战之力,何事不可应从?”

作为从最为动荡年代走来,一路跟随高氏父子创下这一番事业的人,段韶同样也秉持着实用主义,望着高长恭继续说道:“你既然知道两国终须再有一战,那就应当守住卧薪尝胆的志向,蓄养才力,而不是盲目愤慨、不能审时度势。营卒们心生不满、群情鼓噪亦是人之常情,你身为将兵之人,是要策御他们,而不是受此俗情裹挟,感情用事!”

在经过段韶的一番教训之后,高长恭的心情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愤慨了,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能释怀,沉默半晌后又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么,至尊是当真要答应羌贼的要求,自弃尊号,来换取魏国撤军?”

段韶听到这话后便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的摇了摇头,但也没有明说这否定究竟是在说皇帝不会这么做、还是他也不清楚皇帝会作何取舍。

眼下的段韶处境本就有些尴尬,虽然在政变过后,他也被任命为并州刺史这一重要的职位,但相对其人资历而言,这其实也算不上是奖赏。

因为在此之前他便有坐镇晋阳的履历,皇帝此番做出这一任命,褒扬的意味并不大,反而更过的是安抚,表示不会计较段韶之前私下与西魏进行谈判、并且在政变过程中没有直接选择站队其人、甚至还隐隐有想要勤王的举动。

所以眼下段韶对于国中大事基本上都是持比较慎重的态度,轻易不会做出什么表态,只是专心于自己本职之内的事情。在有与西魏私下议和的前刻之下,对于接下来究竟是战是和,他更加不会做出什么表态,只是等待着皇帝做出抉择与命令。

成年人、尤其是政治人物,一旦心里有了隔阂,那交流就会变得不顺畅。段韶不敢轻易表态,但皇帝也并没有直接便作出决定,接下来的几天仍在权衡思量。但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在等待包括段韶在内的一干重要人物的表态,但是结果却令他比较失望。

正当这种上下的沉默让每一个相关人等都倍感压抑的时候,事情却又迎来了新的转机,使团方面又传来了最新的消息,那就是西魏也自知之前所提出的要求太过苛刻,因此主动降低一等,不再要求齐主自弃尊号,转而要求北齐要派遣宗室前往西魏作为人质,而且点名必须是要神武帝的嫡系子孙!

第1169章 宜遣长广

“魏国此番提出的条件,卿等诸位作何看法?”

晋阳宫中,齐主高演将晋阳一干文武重臣召集至此,神情严肃、语调沉重的发问道,同时又满是无奈的叹息一声:“前者魏人因胜而骄,提出那等狂妄无礼的要求,幸有赵郡王等一众使臣忠君体国,痛陈利害、据理力争,才使魏人有所收敛,收回了之前那无礼的要求。”

众人听到皇帝这么说,心中自然也是有所了然。所谓之前的要求狂妄无礼,如今则是有所收敛,很明显对于这个条件并没有像对之前那个一样满心抵触,如今询问众人的看法,也无非是想获得一些声援支持。

很快,荣升太师、正式晋升为群臣之首的贺拔仁便先开口说道:“求盟作誓,宗子为质,这本就是自古以来便有的旧俗。魏国今作此请,亦在情理之中。至尊若欲罢战安民、以和为贵,应之亦无不可。若欲战,则臣等俯首听命、义不容辞!”

几名将领听到贺拔仁作此表态,便也都纷纷发声附和。很明显皇帝是倾向于继续和谈,想要答应对方的要求,他们自然也乐得说上几句漂亮话。

“平原王对此是何看法?”

高演视线一转,注意到平原王段韶眉头微微皱起、一直没有说话,于是便直接点名发问道。

段韶闻言后忙不迭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皇帝抱拳说道:“启禀陛下,臣于此事确有浅见待奏。此事虽是国事,但同样也是家事。今臣等外朝群徒皆俯首听命于上,但情理而言,陛下亦应入启皇太后,聆听慈训。”

皇帝本以为段韶一直沉默不语,是因为对这件事情本身有着不同的看法,倒是没想到这一节。此时听到段韶的提醒,他也才醒悟过来,此事的确不可绕过他的母亲便做出决定来。

在刚刚过去的那场政变中,正是得益于其母娄昭君不遗余力的支持,高演才能掌握那么大的优势、成功登基为帝。而娄昭君本人对于国中人事影响力之大,经由此事后也是显露无遗。

此番西魏要求必须派遣神武帝的嫡系子孙为质,那自然就是与娄昭君有着血脉联系的子孙。虽然神武帝在世之时曾经为了拉拢柔然而一度以蠕蠕公主为妻,但蠕蠕公主并没有生育子嗣,高演兄弟们也绝不会自己开除自己的嫡出身份。更何况就算是要抖这个机灵,那也得西魏认啊,如果不认,那就成了挑衅。

既然如此,那娄昭君对此是持有怎样的意见,就不得不考虑了。高演之前被自弃尊号的事情搞得心烦意乱,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事情有了转机,便着急忙慌的召集群臣想要直接敲定此事,一时间的确是忘了应该要向母亲做出请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便不再继续与群臣探讨这一个话题,转而开始询问其其他军国事务,尤其是军事相关的内容。凡事都要做两手准备,议和只是委曲求全的缓兵之计,如若不成自然唯有一战,而就算是议和成功了,也不可以就此荒废军备,同样需要积蓄力量以图复仇。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待到会议结束之后,群臣悉数退出殿堂,高演才又着令侍者安排车驾,护送他前往皇太后寝宫。

自从在辽阳返回晋阳、参加完次子葬礼与三子的登基大典之后,娄昭君便又再次回到了寝宫中,恢复了过往的起居和生活节奏,并没有借着政变的余韵而继续在外聚弄人事、兴风作浪。

她之所以支持高演发动政变,固然是因为对于这个儿子的疼爱,同时也是因为对儿子能力的嘉许与信任,在她看来,家国大事得托良人,她自然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娄昭君还是高看了自己儿子的能力,尽管在她的鼎力支持下、高演也算是勉强控制住了国中情势,但是外部的势力却不会看她们母子脸色行事。

当皇帝一脸愁容的行入皇太后寝宫时,娄昭君也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儿子情绪的不对,于是当即便皱眉道:“莫非当下国中还有什么奸人邪情阻挠我儿治国?”

“阿母误会了,儿今所忧并非国内,而是国外……”

高演听到母亲关切的询问,脸色顿时变得越发羞惭,旋即便将向西魏求和诸事包括西魏所提出的条件都向母亲详细的讲述一番。

娄昭君听完之后眉头顿时便也紧紧皱起,口中有些惊讶的说道:“羌贼为祸竟然已经这样严重了吗?我记得当年羌贼虽也凶顽难除,但也并非难以制之,如今竟然已经需要向其献子乞和?”

尽管之前她也知道西魏大败齐军的事情,但主要还是觉得责任在于次子高洋统战不利、更兼疾病缠身,所以才会为敌所趁,对于西魏的认知则就还停留在多年以前,并没有与时俱进。

高演听到这话后便点头叹息说道:“若贼首仍是宇文黑獭并其后嗣,凭关西地狭民弱的薄弱基业,固然是不足为虑。但宇文黑獭死后,贼首却换成了陇西李伯山,此人出身名族、才力卓越,早年便敢直袭晋阳,贼性之凶残十倍于黑獭,就连二兄都难与匹敌……

今国中虽仍不失一战之力,但我新君甫立,本就恩威未济,贸然迎战强敌,实恐力有未逮,又担心群臣各存怀抱,所以当下情势确实战不如和。”

娄昭君看到儿子神情忧愁黯然的模样,便又叹息说道:“前人治国无能,留下如此破败局面,的确是为难我儿要收拾残局。但今你既然已经是至尊天子,这便也是你不能回避的责任,我亦相信我儿一定能够妥善处理此事,庇护家国周全!

只要能够有助于国情局势的改变,派一质子前往敌国又有何妨?他们生此门户之中,脱胎以来便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如今国难临头,也该要有所奉献。户中谁若对此敢有异议,我自加之教训!”

有了母亲的理解和支持,高演的心情也略有好转,只是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向母亲道谢,殿外却突然响起了悲哭哀号之声:“阿母救我、阿母……”

博陵王高济咧嘴干嚎着、跌跌撞撞冲向皇太后寝宫,结果被禁卫们拦截在了殿堂外,于是他便越发的哭声大作,在殿外撒泼打滚起来,一边悲哭还一边呼喊道:“至尊不仁,逼害至亲……我为至尊杀人,助成大事,没想到至尊却要害我……”

“你在胡说什么!”

殿内高演听到这个少弟在外边的撒泼嚎叫,心中自是震怒难当,当即便阔步出殿,指着高济怒声喝道。

高济见到一脸怒气的皇帝,心内自是一慌,但很快便又再干嚎起来:“阿兄今已得偿所愿,履极至尊,但却不体恤曾为你奔走做事的少弟,竟欲发遣我于国外、求盟敌国……”

高演自知这个少弟自小便受母亲溺爱,性情有些顽劣不器,之前又遭到兄长高洋的恫吓,偶尔精神恍惚,一旦犯了病便很难进行正常的交流沟通,也不知在哪里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的传言,一知半解的便被吓得犯了病,跑来母亲这里吵闹。

因恐这小子再喊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高演便亲自行下阶梯,掐住这小子后颈便将他提入殿中。高济也不敢再挣扎叫喊,一直等到进了殿中见到母亲,这才又大声哀嚎起来:“阿母救我、阿母救我,阿兄他要害我!”

“你这蠢物休得胡说,还不快快住口!”

娄昭君见状后也是大怒,起身抬手拧住高济的一只耳朵,另一手便挥起抽打着这少子的肩背,同时口中怒喝道:“何处闻此邪声,不辨真假便来此吵闹?你母纵然有闲,也要被你滋扰的折寿几年。若再吵闹,当真便把你送去羌国!”

终究还是母亲的威慑力大,高济被打骂一通之后,忙不迭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大声吵闹,只是委屈的涕泪横流,满脸都被涂抹的亮晶晶的,再无当日打死李祖勋的那种豪迈之气。

娄昭君瞧他这模样,一时间又是气恼又是心疼,但也还是忍不住对皇帝说道:“这厌物如此胆怯不堪,闻事已经如此惊慌,若是当真由其为质前往羌土,还不知会暴露出怎样的劣态,届时恐怕会让贼越发轻我。你耶那么多的儿孙,细细挑选,总能选出一个合适之人担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