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599节(2 / 2)

但是这一份落差又不能清楚直白的表露出来,毕竟在大众看来,他有今时的际遇地位已经算是多受恩庇,即便再说没有获得合理的补偿也难以引起群众共鸣,反而会给自己招惹非议。难以通过直接的方式来表达,那么只能通过对各种时事的议论抨击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慨。

因此不同于对西魏多有推崇、也乐与西魏进行合作互动的太子陈昌,陈顼归国之后则就始终保持着一种清醒冷静的态度,在各种场合都表示西魏如今才是他们南陈生存与发展的头号大敌,国人应当提高警惕、不要急功近利的只看到与西魏联盟好的一面,却完全罔顾不好的一面。

陈顼的态度与说法很快便也获得了不少人的支持附和,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只不过因为彼此间实力差距太过悬殊,即便是太过强调,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实际意义,反而还会破坏彼此间的合作关系与良好氛围,因此之前将这一情况挂在嘴边的人也并不多。

但是如今由于太子的态度太过外露,加上国中人事矛盾的涌现,也激发了一些建康时流的逆反心理。他们未必敢于直接忤逆冒犯太子,但是对于同样从魏国长安返回、对魏国的态度却与太子截然相反的始兴王陈顼,则就大生认同感。

所以很快陈顼身边便也聚集起了一群志同道合、对西魏深怀警惕与不满的时流,成为了一个能够在朝堂上参与国事讨论、表达自己看法的意见领袖,同样很快在时局中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这一次谈判收回淮南的消息传到建康后,陈顼照例也是要泼上几盆冷水的,所以在太子兴奋发言的同时,陈顼便也不冷不热的说道:“魏齐皆北虏之国,其两互相攻伐,胜负于我何加?

魏胜不足喜,齐胜不足悲,因淮南事而忘形自乐更是全无道理!吞我南国疆土最多者难道不是魏国?巴蜀荆襄俱不见归还,今自齐国手中胁取淮南诸郡,又怎么会轻易归还我国!”

这番话一说出口,顿时便也让许多正自奔走庆贺的建康时流们心情冷却下来,旋即又变得黯然神伤起来,继而便开始埋怨出兵淮南的那些北伐将士们。

如果这些北伐将士们能够趁着北方两国战斗最为激烈、无暇南顾之际便一举收复淮南,无疑会令事情少了许多波折。届时魏国就算有什么想法,因有盟约限制,也不方便再做什么颠覆操作,只能承认这个事实。

可是现在,尽管齐国势力撤出了淮南,但随后接手的却是实力更加强大的魏国,陈国不只需要更加的仰魏国鼻息,而且想要通过常规手段收复淮南将会变得更加困难!

对于自己一番话便引起建康时流们的冷静与反思,陈顼也是深感欣慰,于是便又借此机会继续发表他的见解,于人前畅论道:“旧年齐国最为势大,所以魏国需与我国相谋互保,才能抵御齐国。而今虏势已有逆转,魏强而齐弱,不复往年态势。我国也需防备大国难事、高攀不上,合纵连横,前人余智,今三国鼎立,弱者若欲久安,便不可痴守旧盟、应当随势而动!”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发言还能对人不失启发与警醒,那这一番话就显得有些出格和不知所谓。且不说群众听到这番话后是何感想,陈霸先已经是有些不悦了。

他特意抽出时间来将陈顼招至面前,板起脸来沉声说道:“我与魏国并非只是因利而合,双方盟好除了互惠互利之外,也因不满贼齐之欺天灭义。你与太子因受魏国唐王宽宏关照,遂得平安归国,与亲友相聚,这一份恩义亦应有所感怀,不可频以怨态对之!

今江东大乱新定、百废待兴,丈夫但有志力,不患无事可立,长于宏论不如躬于世俗。人间万事皆非幸至,纵然一时运势通济,也需要才力匹配,才可人事畅达。你如今更是养志立事之年,更应勤思讷言敏行!”

陈顼对于这个叔叔自是充满敬畏,闻言后忙不迭连连点头应是,表示自己一定会接受教训,不再随便大放厥词。只是在退出台城后,他心中不免又忿气暗生,刚刚受到敲打,不敢再在人前大发议论,于是便去寻找兄长陈蒨想要诉苦一番。

陈蒨如今任职丹阳尹,其官署位于建康城东南侧的丹阳郡城中。尽管陈顼归后没有受到太子陈昌那般广泛的关注,但是郡城中一众员佐们对于这位宗王也并不陌生,丹阳尹位置特殊,通常是由宗室或皇帝心腹大臣担任,说不定哪天这位始兴王就要成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因此当见到陈顼到来时,便连忙将人迎入郡城中并立即通禀给郡府中的陈蒨。

不同于陈顼归国后多多少少有点无所事事,陈蒨在其叔父陈霸先崛起称霸的过程中本来就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陈朝建立后也是大受重用,之前历任三吴要地,不久前又被召回朝中担任京尹要职,负责督办北伐师旅的粮草,自是公务繁忙。

在得知陈顼到来后,陈蒨一边忙碌的处理着案头事务,一边着人将其召入堂中来,望着陈顼笑语道:“你今日不在邸中与时流宴乐,怎么有闲至此访我?”

这话更戳中陈顼心内痛处,一时间他也不顾堂中还有郡府其他佐员,脸色一垮便叹声道:“今日方知为人之难,因我之前言辞轻率、或有冒失,陛下今日召我入宫训斥一通……”

陈蒨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一沉,忙不迭抬手一挥示意陈顼不要再继续讲下去,案上卷宗也无心再作细览,抬手交给府员后便站起身来,示意陈顼随其前往侧堂,屏退闲杂人等之后,他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陈顼这才低着头将事情经过讲述一番,而陈蒨在听完后便也皱着眉头沉声说道:“你也知道如今的魏国大国难事、恐难高攀,却还偏偏在人前屡作恶言,陛下对你教训一番也是正常。事以密成,二三心腹相谋足矣,语以泄败,片言只语便可坏事!你既然没有城府之深,就不要妄作什么宏大言论!”

“可是太子同样也常常……”

陈顼听到兄长也在责备他,心中越发不乐,当即便又要发声反驳。

然而其人还没有说完,陈蒨便已经又沉声道:“太子岂是俗流?太子是储君、是人主,说得对、做得对,那自然需要恭从景行。纵然言行有失妥当,若肯纳谏则谏,若不肯纳谏则慎言!”、

陈顼听到这话后便又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又闷声说道:“难道阿兄也觉得与魏国的盟好并无不妥,可以不加防备的继续维持下去?前其有求我国,遣送太子与我归国,今其力克强敌、势力更壮,想必还会索要人质,又当遣谁前往?莫非阿兄也欲试尝长安那苦卤涩水?”

“我觉得如何……重要吗?决事者并不在我,但有所命,恭从即可。我家如今非复吴下寒门,皆阿叔伟力所致,我兄弟之有今日,亦皆仰此。智浅未足谋大,更不要轻佻乱言,诸事皆听阿叔筹谋即可!”

陈蒨又正色说道,正因他一路追从、亲眼见证了陈霸先创业的过程,才知如今所得并不容易,心内也尤为的重视,并不像陈顼那样心里有各种牢骚抱怨。

第1180章 谋国甚艰

陈霸先之所以对陈顼严厉的教训一番,不只是因为其人言论轻率放肆、有可能会破坏南陈与西魏的盟好氛围,更有几分做贼心虚的缘故。

因为就在陈顼于人前大放厥词、表示南陈的外交政策也要随势而动的时候,京口方面已经收到了北齐方面送过来的口信,坐镇京口的陈霸先之侄、南康王陈昙朗也在第一时间将这一情况向建康进行密奏。

陈霸先这里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跟北齐方面进行一些实质性的接触与交流,却不想陈顼这个大聪明已经先一步招摇喊叫起来,这自然是让陈霸先颇感羞恼,仅仅只是将陈顼招至宫中来训斥一番,已经算是颇为宽厚的处理方式了。

南陈与西魏之间虽然有着盟约,但并不意味着南陈就不能私下里与北齐或者其他势力政权进行联络、乃至于发展合作关系。

在没有特别明确的说明与约束情况下,南陈作为一个独立的政权,在外交上自然也拥有着绝对的自主,陈霸先也有权力决定采用怎样的外交策略。当然,由此所引发的一系列变故与影响,自然也都需要南陈自己来承受。

从陈霸先的立场而言,他当然是希望西魏与北齐互相对峙、彼此牵制,而他们南陈则在这两国之间左右逢源,这才是最符合南陈利益的做法与状态。

可是西魏与北齐乃是宿敌世仇,无论其本身对北齐采取是打是和的方针态度,自然也都不希望南陈与北齐眉来眼去的搞暧昧。

尤其是在当下,西魏对战北齐,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谈判上都取得了极大的成果,可谓是全面压制。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南陈贸然与北齐进行实质性的交流合作,就会直接触怒西魏,哪怕西魏不会立即与南陈撕破脸皮的加以敌对,也一定会想办法从别处进行报复制约,诸如这一次战利品的分配等问题上便未必还会太过考虑南陈方面的诉求。

不过在经过一番权衡考虑之后,陈霸先还是决定先私下里接触一下齐国的使者。

一则正如陈顼所言,当下三国鼎立的局面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而南陈作为这三国当中势力最为弱小的一方,就需要对这种新的变化有一个更加灵敏及时的应对,才能在接下来的时局发展中获得更大的回旋空间。

二则就算与齐国私下里进行一定程度的接触交流,也并不意味着彼此就要立即展开什么实质性的合作。

如果北齐方面诚意不大,仅仅只是存心挑拨,陈霸先自然也不会轻易入彀,甚至可以借此机会打听一下北齐方面的虚实,向相关的情报分享给西魏,以供西魏用于接下来与北齐之间继续进行的谈判。

心中怀有着这样的想法,陈霸先便秘密派遣心腹徐度前往京口,负责与对岸的齐人进行沟通联络,凡有什么进展都要第一时间向其进行奏报。

不过随着双方建立起了交流的渠道,京口方面所传回的消息却让陈霸先颇感失望。原来北齐方面也并没有什么实际具体的合作计划以供南陈取舍,仅仅只是传递出了一个想要直接把淮南交割给南陈的意图。

尽管这对南陈而言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北齐借此透露出了希望与南陈修好的的善意,而南陈方面则不必仰西魏之鼻息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收复淮南诸郡。

但陈霸先心里也清楚,天下间哪有什么完全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白捡的好处,北齐的这种做法看似是在对南陈释放善意,但其实也是在故意的挑拨离间。

假使陈霸先真的按捺不住上钩了,即便是能绕过西魏顺利的接掌了这淮南六郡之地,所面对的也将会是一个极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