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663节(2 / 2)
赵彦深自幼聪明干练,热衷游走于权豪门第,最终也凭其才器而被司马子如举荐给了高欢,自此以后便开始了飞黄腾达。
熊安生却乏甚交际之能,唯是躬于学问,虽然也成为了饱读诗书、深研经义的一代儒宗,门人众多、享誉盛名,但在政治上却一直不甚得意。
历史上一直到了北齐河清年间,其人才被阳休之举荐为国子博士,但如今没有等到河清,北齐便被灭了,所以熊安生也是一直隐居不仕的处士身份,到了关中才被察授官职。
熊安生与赵彦深之间本来是乏甚交集的,两人的才能不同、擅长的领域也不同,一个是在朝的高官,一个是在野的儒宗,也鲜少会产生什么矛盾。
可是随着长安舆情将北齐人事弊病炒热起来,熊安生作为在野的宗师,讨伐赵彦深这种旧齐高官自然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和正当性。
所以在这舆情风波中,熊安生也不负众望的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赵彦深,痛斥其人嫉贤妒能,继而其门人弟子也都将赵彦深当作了一个声讨的对象。
世人对于有学问的人,特别是熊安生这种硕学鸿儒多多少少带有一定的滤镜,总习惯于将德行和学问挂钩。但熊安生这老先生,实在不能说节操有多高,或者说是南北朝这时代背景之下,其本身擅长的儒学经义政治变现困难,使其在行事上有种进退失据的笨拙感。
在南北朝时期,儒学属于是在野之学,无论南北统治者表面上多么尊儒崇道,但内心里都是不以为然。虽然不乏南北儒学宗室在朝为官,但细究之下,他们之所以任官,根源还在于他们本身的家世背景,而非所擅长的经义学术。
北朝范阳卢氏学术甚有可称,太原王氏王遵业也是一时儒宗,但他们的仕途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出身五姓之家。诸如熊安生这种没有门资世祚传承的寒素之士,哪怕学养再如何深厚,在学界声名如何响亮,都不能直接兑换成政治资源,老于乡野乃是常态。
熊安生身上也是很有几个梗的,其中一个便是有人欺骗熊安生,言道乡里某村有古冢埋葬着晋朝河南将军熊光,距今已经有七十二世,本来有碑纪事,但被村人藏匿起来。然后熊安生信以为真,掘地寻找却不得,于是便连年诉讼。
冀州长史都被他搞得不胜其烦,做出判词说:“七十二世,乃是羲皇上人,河南将军,晋朝也无此官号。”认为熊安生这一番诉讼实在是没有常识和道理,但熊安生仍然不肯醒悟,还是带领着家人向着这古冢号哭不止。
在这件事情当中,熊安生表现的固然是迂腐固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愚蠢,别人说啥他就信啥,完全没有常识可言。
但事实上,这就是南北朝门第为重的一个真实写照,熊安生哪怕已经是北地儒宗、学名崇高,但仍然比不上从地里挖出一个不知死了多少世的当官祖宗对其人生帮助大。个人的努力,在以冢中枯骨为美的年代异常的苍白无力。
那些嘲笑熊安生的人,真的相信赵郡李氏祖宗能明确追溯到李牧、李左车,陇西李氏就是西汉李广确凿无疑的血亲后代?但就算是这样,这些骨头都烂成泥的古人又能传承给后人什么了不起的禀赋和才能?
熊安生这一场寻祖闹剧,无非是南北朝门第森严、阶级固化的时代背景下,寒素之士求进无门的一次挣扎罢了。与其说是熊安生对此深信不疑,其实更可能的是他希望能够借此事件为一契机,凭着自己多年积累的社会影响和名望,将其家世向前追溯一番,从而实现门第的抬升。
总而言之,这位老先生绝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而是一个充满入世情怀、渴望仕途进步的名利之客。
这也并不是什么道德瑕疵,只是世上有才能也有抱负之人的正常心态罢了。甚至由于南北朝每个人所能获取到的机会和资源天然就不公平,当机会来临时,其人即便做出什么突破底线、伤害他人的举动,也不能说他的品德就比那些世族子弟更加低劣。
李泰以祖珽的《亡齐论》掀起一片舆论热潮,除了在博陵崔氏崔季舒的问题上有点歪了楼,其他方面大体都在控制之内。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场话语权公平开放的辩论,而是一群亡国之余竞相争夺政治资源的投机表态。
诸如熊安生这样的在野之士,无论是为了迎合朝廷的心意、批判那些亡国余孽,还是为了证明北齐的确贤路阻塞,无疑都会大力抨击赵彦深等人。
这样的抨击是有价值的,并不只在于用言杀人,更在于对北齐政治进行一个舆论上的清算。熊安生等人在进行了这一番政治表态之后,日后也就只能更加立足于大唐朝廷的立场,否则今日所言齐氏旧弊,来年都可以套在他们的身上。
李泰今日召见熊安生,除了表彰其人在此舆情风潮中的积极表现之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希望他能向绕开那些河北贡士来向朝廷举荐一些人才:“今关东诸境悉已平定,尤需从速立治,人地诚为施政之本。朝廷将欲派遣使节分往关东各地括户安民,因恐民情噪扰,百姓未解朝廷仁治之旨,需以深察关东乡势民情之才士为辅,未知熊卿可有良才荐于朝廷?”
关东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之后,接下来自然就要编户齐民、休养生息。虽然北齐故地那些原本留任的州郡官长也各有户数图籍等资料进献,但这些显然不足为凭,李泰需要更加全面详实的掌握关东各地户籍资料,括户均田乃是一切政令实施的基础。
时下河北各地府兵军府已经建立起来,可以维持河北各地一个基本的局面稳定,但是流民离散、豪强荫庇等问题却还需要专遣使者进行整理管制。就算李泰从关中派遣使者前往,也需要熟悉当地乡情乡势的人作为向导,才能深挖括户。
关东世族们乃是荫庇人口的主力军,自然不足信。而那些河北贡士们,都是当地所推举出来的,也难说有多少正直无私之人。
如今熊安生并其门生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对大唐政治之热诚,对北齐各种积弊大加抨击,可以用于配合诸路使者检括户籍。甚至于来年河北方面的长久治理,也都可以多多仰仗这些不遇于时、但却有经世务实之才的河北贤遗。
第1298章 鹤发宰执
熊安生听到至尊此言,顿时眼露精光,甚至张开嘴深吸几息,这才将激动的心情稍作按捺,然后才又深拜道:“臣深受隆恩,乍擢于朝,以身许国,报此知遇犹且未竟,皇朝典章所见未深,安敢于典选大事轻率置喙!”
“皇朝用典,惩恶扬善,褒功诫罪,民之所欲,政之所施,士之所趋,礼之所存,道之所在,国之所用,万事万物,以人为本。卿勿以老迈而自嫌,礼述三代,士荐当时,并是为皇朝效忠。白首三公,鹤发宰执,亦为皇朝礼士之道。”
熊安生这谨守分寸的态度,虽然让李泰比较满意,但他却希望此老能够更放开一些,不要心存太多的顾虑,让你上你就大胆上,人生能有几回搏?
他之所以如此礼遇熊安生,除了其人在之前的舆情风波中表现积极之外,也是看中了其人在野儒宗的身份。对熊安生的礼遇,也是李泰对于未来大唐用人制度的一次尝试。
相对于西魏北周的关陇合流,东魏北齐的政治格局要更丰富多彩一些,姑且不论勋贵与世族、勋贵与勋贵、世族与世族之间的纠纷冲突,还有一股政治势力比较成气候,那就是恩幸。
恩幸是皇权的伸张,是帝王的权威和欲望在正常的政治格局当中得不到释放与满足的情况下,以一种非常规的形态展现出来的政治现象。所以恩幸的一大特点就是,破坏即定的格局和践踏已有的规矩。
奸邪侫幸在什么时代都会存在,可是当其成为一个现象、甚至一股政治势力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在现有的政治格局之下,皇帝的意愿长期得不到伸张和满足,必须要通过其他方式来实现。
恩幸贯穿东魏北齐始末,但越到北齐后期,对政治的干涉力度越大,和士开、陆令萱之流,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角色。高湛、高纬父子固然过于逆天,但当时北齐的政治格局也着实太过妖异。
首先高湛为了避免两个兄长都不能顺利将皇位传给儿子的教训,生前就把皇位传给了儿子,自己去做太上皇。这直接就破坏了原本的政治规律,诸如高湛死时,他的同母弟高济便在任所盘算按次序也应该到我了,结果就被后主高纬所毒杀。
而这件事情,其实就等于剥夺了勋贵们投票投机的一次机会。勋贵们是真正掌兵的,你不跟他们讲规矩,那能有个好?
高纬为了维持住自己的威严,那就只能更加的倚仗恩幸,但其实恩幸的权力都来源于他,有什么权力能够制衡勋贵?无非撒泼式的破坏规矩,赌勋贵们不敢鱼死网破罢了。
但是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绝佳的枪手,那就是高纬的弟弟琅琊王高俨,所谓北齐年纪最小的权臣,但其实这熊孩子从生到死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权了一个寂寞。
高俨因为厌恶和士开、骆提婆等弄权,直接兴兵捕杀了和士开,甚至还率军直堵宫门之外,又因兵少而不敢杀入宫中。他的堂哥、高澄之子高延宗倒是一个实诚人,直接说孝昭帝当年八十人便可杀杨愔,现在有几千人马,那还算少?
事实证明还真的少,当斛律光带着后主高纬来到宫门前的时候,高俨身边的士兵顿时被吓得一哄而散。斛律光直接拉着高俨来到高纬面前,直言他还是个孩子,长大就好了。
这一番骚操作,直接就把皇帝和所谓的权臣的脸都抽肿了,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谁是孙子谁是爷。这要是发生在高洋、甚至高湛时期,斛律光一家当时要不喂漳水的鱼鳖,那都埋没了贺六浑的种!
无论斛律光当时是有着怎样的想法考量,但就在这一件事情当中,他的跋扈和软弱便都毕露无遗。
跋扈之处在于天子威严、国法典章统统不被他放在眼中,兴兵作乱、逼宫造反是熊孩子的恶作剧,打一顿就好了。软弱之处在于,局势都到了这一步,皇帝已经是砧板上鱼肉,还是不敢再进一步,幻想着一切仍能步入常态。乾明之变的精髓,他是一点也没学到!
北齐的政治到了这一步其实就已经玩死了,后主高纬通过常规方式已经很难完成对于这一场叛乱的清算惩诫,而这样的权力本来就应该属于皇帝,却因为斛律光等勋贵与其他政治势力的阻挠,使得皇帝这一最基本的诉求都难以伸张。
所以在接下来北周入侵、趁着勋贵大将们都忙于应敌作战之际,后主高纬便开始大力提拔恩幸势力,待到兵危解除之后,便也迅速展开了反杀与清算。之后便是恩幸势力的一家独大,无论晋阳勋贵还是河北世族都争相加入其中。
后三国的政治格局当中,无论任何政权其内部都少不了两个重要的组成因素,那就是军功勋贵与世族成员,包括如今的大唐朝廷。
通常而言,军功集团们负责开疆拓土、征讨不臣,而世族成员们则负责创制典章、宣达政令,而且这二者都有非常明显的身份特征,故而在政治上就非常容易形成一个个的利益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