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673节(2 / 2)

这样麻烦是麻烦了一点,但毕竟稳妥。话说回来,如果陈昌当真精明干练到不需要依靠大唐的力量,便能将其国内诸方势力收拾的服服帖帖,那李泰就要更不踏实了。

他需要的南陈是一个貌合神离的南陈,但陈昌本身的能力并不达标,搞得南陈局面神离貌也离,甚至就连作为其靠山的大唐,可能都会因为陈昌的乏力表现而受到一部分南朝时流的看轻。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如果这些人真想称量一下大唐的实力有多强,他们总会有这个机会的!

当朝廷的征调名单传达到山南的时候,固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那些并未受遣出战的将领们聊可欣慰的是,朝廷对于他们之前的请战也并非视而不见,至尊甚至亲笔给他们写了一份回信,嘉勉了他们渴望为国效力建功的志气,同时又表示此番虽然未能出征,但来日再有战事筹备,一定会优先考虑他们。

至于那些受遣出征的将领们,自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各自喜孜孜的整顿部伍、准备出征。

此番战事筹备,除了一众驻军将士们踊跃请战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同样非常积极活跃,那就是不久前刚刚从长安逃到襄阳来投奔外甥的魏收。

魏收之前在河北的时候,那也曾经是一代文坛大手笔、史家巨擘,结果来到长安后,不只过往的风光不再,更被舆情逼迫的惶惶如丧家之犬,甚至都不敢留在长安。

他心中自然是有些受不了这一巨大的落差,还是希望能够风风光光的重新回到时局之中,所以当这一次得知外甥李捴被朝廷任命为征师主帅后,他便也请求随军出征,希望能够分润一些军功。

他虽然没有上阵杀敌的英勇体魄,但却有言辞如刀的雄健文笔,早在征师还未出发之前,便已经连作数篇讨贼檄文,倒也并非完全无所事事的老混子。

“天南地北,概是一源;江左百姓,俱出华夏!顽贼欺天,据地抗命,裹挟万众,同流蛮夷,罪大恶极,百死难赎!皇唐誓师,喻我将士,破贼乃还,功致圣尧!”

人身处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立场,便会有不同的想法和抱负,像是吴中豪强们不乏人将南北分裂认为是天命所定、人力难以更改,但在如今的大唐,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寻常黎庶,已经将统一南北、结束天下的分裂当作一项通过努力可以达成的任务。

尽管眼下朝廷还没有旗帜鲜明的宣扬攻取南朝、兼并江东,但在今次出征誓师的时候,也已经公然喊出了南北同源、俱出华夏的口号,而不再是以岛夷伧虏之类的蔑称来互相贬低。

伴随着壮阔激扬的誓师口号,五万大军渡江之后便浩浩荡荡的向着目标攻杀而去,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眼下正率部盘踞于庐陵境内的王琳。

然而就在大军即将进入庐陵境内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就是他们所征讨的目标王琳竟然遣使向唐军请降。

当王琳使者来到唐军大营请降的时候,唐军主帅李捴与一众将领们都是大感意外。在他们的印象中,王琳此人狡黠凶顽,之前好不容易脱离了大唐的管控,并又联结岭表淳于量,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怎么可能又会这么轻易的投降?

如今大军气势正旺、上下将士亟待杀敌立功,李捴也将此当作王琳故作欺诈、以为缓兵之计的手段,甚至都懒得接见使者听其蛊惑声辞,直接让人收斩营外,旋即便着令大军继续前进。

然而此举却并没有激怒王琳,他甚至又派遣使者前来请降,这一次除了携带降书的使者之外,甚至就连王琳的儿子都被一同派来以彰显其求降诚意。

“山南凶逆王琳,具书奉请大王稍勒征师、垂顾听言!仆虽亡国孽余、不化贼奴,未尝无有向道慕义之念,前知复国之计难成,已有投效圣主之意,憾此丑秽之身,不容皎洁之堂,流落江湖,谋生而已。既闻北国一统,更知天命所归,圣主果尔受命,仆亦深感庆幸。

圣主称制,必也善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仆虽江湖之盗,亦幸而为圣治之民!仆闻仁义、治之本,法令、治之末,无本不立,无末不成。仆虽迹同盗跖,然前浪迹长夜、未知己丑,而今得睹朝阳、自惭形秽,故斗胆再乞圣主恩恤。

仆帐下五千余徒,并其亲眷凡共万数众,前尚有江湖险地或可逃匿,然今天下已归唐家,圣主恩佑则得活,圣主绝弃则必死。群徒戚戚不安,仆唯留而督慑,非为倨傲、不肯出迎,故遣骨肉血嗣投于大王,大王活之烹之,仆唯敬拜受之……”

王琳这一封乞降的书信可谓是言辞恳切、态度也是恭谨至极,一时间李捴也说不清其人到底是真的诚心请降,还是仍在狡诈作态。

他心中犹豫不决,麾下诸将却都纷纷进言不必理会,眼下王琳势弱途穷,只消大军挺入境中,直接便可将之攻杀于境,大不必再非周折的接纳投降。况且之前其人便曾有请降,却已经被至尊给拒绝,如今再降,也不过是山穷水尽的痴心妄想罢了。

但是随军至此的魏收却有不同的意见,向李捴进计道:“至尊前拒王琳请降,与今情势不同。当时新纳山南,仍需收抚亡余,王琳非是善类,拒之可以彰显法度严明。而今北地业已统一,江东正待弥合,此乡久处王化之外,顽固孽徒大有人在,或畏南北风俗不同、教令有别而迟疑不附,若兵不血刃即收此顽贼,既可彰显国威,又可弘扬仁恕。大王切勿为此诸贪功诸将所误,还是应当将此情形速奏国中,以待圣意决断!”

李捴既不好不给他舅舅面子,也觉得魏收所言自有道理,权衡一番后,便着员传告王琳如果当真有意投降便引部回转巴山,以待朝廷做出决断。

随着大军南来,巴山便又被纳入唐军的包围圈中,王琳返回巴山之后,也能切断其与桂州淳于量的联系,并且其人就算再耍诈跳反,也仍在南川这个摊子里折腾,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如此一来,李捴便可率领大军暂驻南川,从容等待朝廷对此作出决断。

当李捴的指令传回王琳军中的时候,王琳又不由得眉头紧皱起来。之前他好不容易才率部逃出了唐军的围堵控制,如若再引部返回巴山的话,那之前的努力便前功尽弃了。

他连番遣使向唐军请降,倒也不是在做什么缓兵之计。之前的他未尝没有要兴创一番事业的雄心,可是过往数年一直被困在南川一隅,既不能摆脱唐军的控制,又不能给南陈造成什么大的伤害,只是与一众南川土豪斗的不亦乐乎,志气也遭到了极大的消磨。

此番他之所以跳出南川、直奔岭表,还是受了淳于量的游说。淳于量因见唐国在湘州所投入的人力和经营越来越多,心中也是充满了危机感,故而想要联结王琳以自保。

从王琳的角度而言,他当然也希望能够获得一个更加安全的处境,但其内心里也不愿与唐军为敌。数年时间消磨下来,哪怕他是再怎么桀骜不驯的鹰隼,心里对与唐军作战也充满了阴影。尤其是在见到北方统一之后,也越发觉得唐国势不可挡。

此番应淳于量所约而冲出包围,与其说是为了寻找出路,王琳其实更多的还是想向大唐方面展示一下自己仍然还有勇力。毕竟在他看来,既然北方已经完成了统一,唐皇下一步必然就是要图谋江东了,王琳希望能够借此让唐皇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从而接纳他参与针对南陈的攻略作战。

所以在唐军征师南来的时候,彼此还未交战,王琳便立即奉表请降。如果大唐仍然不肯接纳,那么他就打算直接引部前往岭南了,也不会再留在岭表跟淳于量对抗唐军的征讨。淳于量久处岭表,势力却一直乏甚发展,想要抗衡如今正气势如虹的唐军,那也是痴人说梦。

如今面对李捴这样的要求,王琳一时间也陷入了犹豫当中,他将麾下诸将聚集起来询问道:“先行诸事,是欲献力唐皇,为我将士求觅一份生机前程。而今若从此令回返巴山,一旦唐国不纳,则我恐怕再难逃脱,尔等于此又是何计?”

“某等誓从主公,江北岭南,何处皆可,前路生死,唯主公取舍!”

众将听到王琳这么问,便都纷纷开口表态道。

王琳听到这话后,原本有些犹豫的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口中又沉声道:“既如此,那便同赴巴山。纵然流窜岭南,观今形势,陈氏小儿也难久阻唐命于江表,岭南俄而又为唐皇所有,届时更无去处。今若不死,前程可期。今若窜逃,余生亦必漂泊不安、无有定处。”

第1318章 天下之主

山南与长安之间的驿马传讯系统近年来一直都在加强建设,如今已经变得非常畅通,尤其到了战时那就更加的快捷。发生在长江以南的战事变化,经过快马驰驿的传递,不消几日便可送抵长安。

长安大内,当李泰看到堂兄李捴使人送来的战报时,一时间也是有些错愕。

在他的印象中,王琳算是一个比较典型的贪乱乐祸的乱世豪强,而且也乏甚道德水平,总体上的印象比较负面。此番其人突然率部冲出了唐军的控制范围,足见其人好动、防不胜防,所以李泰也是想着借今次的机会顺手将王琳给彻底消灭掉。

毕竟如今北方已经统一,继而统一天下的目标也将要提上日程,接下来再对南方有什么图谋,大唐都可以直接上手,至于王琳这个工具人的作用便也不算太大了,没有什么再继续保留的意义。

王琳折腾这么一番,结果到最后只是为了投降,这多多少少有点出乎李泰的意料了。

如今的他日理万机,每天案头上都堆积着大量的军政要务,对于一些人事也并不像之前那样了解的全面且透彻,此番得知这一消息的第一反应也是觉得王琳可能又是在耍诈,毕竟这家伙反复无常惯了,遇强则屈、逢变则乱,与侯景之流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所以他心里也是倾向于直接消灭了事,甚至觉得李捴就此还要请示朝廷,有点太过繁琐了。可是当在看到王琳所奉献的降表,以及李捴在奏书中所陈述的看法时,他的想法便也发生了一些转变。

之前的他虽是霸府首领,但充其量也不过只是一方之豪,在这天下间同样还存在着权势地位不逊于他的人,所以他对人对事的思路都是从对抗的角度出发,削弱乃至于消灭对方,从而获得最终的胜利。

可是如今的他已经是大唐皇帝,更是摩拳擦掌的在准备成为天下之主,那么思路就要从方隅豪强的对抗模式转变为天下之主的博大包容。

所谓包容,并不是无底线、无原则的藏污纳垢,而是一种将天下万事万物都视为自我一部分的心态,这天下间的人和事,无论好还是不好,都是王业的一部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是肥沃的平川还是寒荒的碛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是仁德的贤才还是无耻的盗匪。

拥有了这样的心态,再去看待良善与罪恶,又会有着不一样的感受,不再仅仅只是基于自身的喜恶取舍,更有一种身为天下之主的责任感。